辛毗也知道诸葛瑾说的是事实,刚才起高调试探,无非是觉得刘备素有仁德大义之名,想对刘备阵营尝试一下道德绑架。
听诸葛瑾回答得这么实用主义而又滴水不漏、明面上不辱义名,辛毗心中也已清楚:
道德绑架不是那么好绑的,哪怕刘备本人吃这一套,身边有诸葛兄弟帮衬着找借口,刘备也就有台阶下了。
看来,指望不付出实际利益,光靠戴高帽拉援助,是不可能了。
如今是袁谭有求于人,辛毗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捋顺毛,一边照顾对方面子,一边试探着对方的要价:
“那不知诸葛使君以为,大军灭孙之后,当修整多久方能出兵北上呢?可有别的办法加快备战?”
他话中的“可有别的办法加快备战”,已经是明示诸葛瑾开价了,比如是要钱粮感谢,还是要割让土地,才肯出这个兵。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份上绝对是能理解的。如果更赤果的话,双方面子上都不好看。
诸葛瑾当然也听懂了,但他不会急着开价,于是就假装忽略了后半问,只先回答前半问,也就是“一般情况下需要休整多久才能出兵”。
诸葛瑾斟酌着说:“听说大将军在官渡之战后,花了四个月休养生息、重整兵马筹备进攻东阿之战。车骑将军灭孙之战范围更广,追击千里,深入炎热山险,彻底结束战事后,总也要休息四个月吧……”
辛毗一听这时间就急了。这要是再等四个月,估计袁绍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知道,而且袁谭估计要放弃渤海郡不少无险可守的外围小县城,到时候就只剩一个南皮了。
他连忙申诉:“愚以为如此对比……或许不太合适吧?大将军在官渡之战后要休整四月,那是因为兵马折损大半,需要重新募兵、集结军马。车骑将军平吴,进展顺利,并未听说伤亡过重,完全可以把得胜之兵快速北调。
且平江东时所俘获的孙贼降军,稍加整肃也能用于对曹贼作战,四个月实在太慢了!还乞使君转陈其中原委,我主定然会厚报友军的!”
厚报?具体怎么厚报呢?你倒是主动说出来啊!
诸葛瑾有点恨铁不成钢。
刘备是仁义之主,怎么能主动开价呢?当然要对方自愿送上来了。
后世多少所谓“维权”的人,无论是要封口费的,还是要分手费的,还是别的某几种灰色地带费用的,都是因为主动开价了,结果被反手一个敲诈勒索的罪名弄进去踩缝纫机。
虽说汉朝没有相关法律,但道理是相通的。主动开口万一要价要低了,不利于利益最大化,还容易让对方怨恨,影响后续的合作流畅度。
作为现代社会混出来的老阴比,这点基本功还是得扎实。
为了暗示辛毗主动开价,诸葛瑾只好循循善诱:“佐治所言,也不无道理,江东之战,我军作为获胜一方,损失确实不如大将军在官渡时那般惨烈。
战后所需的重整时间,也确实该短一些——大将军花了四个月,我们正常情况下,怎么也得要三个月吧?
可惜你来得不巧,这一路相信你也看到了,从丹徒到钱唐,今年我们大兴土木,广治运河,疏浚治理盐泽,耗费民力不少啊。
当初我们也是没料到今年还有机会趁着曹贼空虚北伐,还想等大将军恢复过气力,与我们联络后,再谋南北合击,所以才把民力用于重建江南、恢复民生。
今年徭役负担已经很重了,再让百姓转运军粮,支持战事,怕是会激起民怨。车骑将军新占江东,也不得不顾及民心。”
辛毗顿时一阵无语,甚至觉得诸葛瑾是不是提前知道他要来,所以才提前从秣陵躲到钱唐,就是为了让他一路沿着江南运河过来,亲眼见证诸葛瑾今年在江南的大兴土木,为刘备“无法全力支持袁绍”找充分合理的理由,进退自如。
想到这儿,辛毗不由懊丧埋怨:“车骑将军与大将军同奉讨逆之诏,这一两年之内……恕我直言,实在不该把民力花在这些很久才能看到收益的长远之计上。一鼓作气先集中民力扑灭曹贼,再慢慢与民休息、恢复民生,也不晚。
使君之远见卓识,天下闻名,为何在大兴土木之前,不劝车骑将军先顾大局、与大将军联络、合力而为呢?”
诸葛瑾心中冷笑:立刻扑灭曹贼?为袁绍做嫁衣么?要是现在南北合击扑灭曹贼,天下就是袁绍的了。到时候再跟原本的盟友找借口开战,大汉的人心只会更乱,“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思想也会愈发深入人心,到时候再收拢回来只会更难。
但他不会把这话说出来,他只会说:“到底是谁不顾大局?我主有派舍弟与袁大公子联络了,还就南线曹军的诡异动向告知了贵军,还附上了分析,这还不够么?
倒是大将军在东阿-仓亭之战前为何没有与车骑将军联络?我军原本估计,大将军去年冬天惨败,今年或需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至少花上一整年重整兵马。
所以我们误以为大将军今年不会有举动,这才见缝插针,把江东民力用于恢复生产、兴修水利。
谁知大将军操切冒进,自以为抓住了北线曹贼空虚的机会,不跟友军商量,就单独行动,以至再败。我方却连连示警,一有情况就互通有无,对盟友如此至诚,普天之下,还找得出第二家么?
到底是我们不跟大将军统一行动,还是大将军不愿意和我们统一行动?还是大将军就是想趁着曹贼有可能南下跟我们为难时,闷头捞点好处,这才不愿意提前知会我军?”
辛毗被诸葛瑾的连番反驳,说得哑口无言。
确实,刘备阵营虽然没有增援袁绍,也没夹击曹操,但表面功夫是真的做到了天衣无缝,天下没人能在大义和道德上谴责刘备。
袁绍自己不跟友军联络,主动发起东阿之战,不就是想利用刘备,然后捞一票嘛。谁知最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诸葛瑾在袁绍中招之前派出了诸葛均示警,这个举动,让刘备在袁绍仓亭惨败后,完全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
有诸葛兄弟在,任何道德绑架的尝试,都是注定无效的。而且无效之后,诸葛兄弟还能继续保持让刘备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
面子,好处,老子都要。
而辛毗在脑补了一番后,心中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莫非此前派出诸葛均向大公子示警,也是诸葛瑾计划的一部分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诸葛瑾的局到底布了多深多远?提前了多久就开始推演了?
最终,辛毗还是倾向于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因为他认为凡人的智识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而诸葛瑾看他今天似乎还没想好要怎么开价,也就不急于立刻跟对方达成共识。
对方应该是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或者是没有足够的授权,那就先好吃好喝招待着,让他慢慢想想清楚。
反正该急的是袁谭,又不是刘备。
“佐治,我看这样吧,你远道而来也累了,且回城歇息一日,明日再议。反正你最后要去武昌,随我顺路先回秣陵也行,路上可以慢慢想。”
反正开价的话,是不会从诸葛瑾口中说出来的,对方要是不识相,在钱唐时可以让步骘点他,回了秣陵可以让鲁肃点他,就算对方不答应,这也不是刘备或诸葛瑾的意思,可以说成是步骘或者鲁肃的自作主张。
嗯,鲁肃貌似也是忠厚长者,可能不太适合演这个白脸,还是让步骘干这种脏活吧。
辛毗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完全无法反抗。
眼睁睁看着诸葛瑾上马,飘然离去,他也只好跟上,最后只是套近乎地提醒诸葛瑾:他鱼竿忘了拿。
诸葛瑾淡然一笑:“放着吧,这鱼竿已经在那搁置多日了,不会有鱼的。我不过是借此鉴别一下治水的成果——哪日这西泽里能有活鱼了,才说明钱塘县的盐碱治理好了。”
辛毗一愣,心说你这是真治水呐,居然不是为了推搪援袁而搞的样子货。
第308章 步骘漫天要价是他个人欺上瞒下,跟诸葛瑾没关系
“子瑜兄似乎对那辛毗很不满意?”
回到钱唐城内,把辛毗撂到一边歇息后,当天紧急从江对岸山阴县赶来的步骘,关起门来就先问了诸葛瑾这样一个问题。
步骘最近也是山阴、钱唐两头跑,此番诸葛瑾有重要公务需要处置,他自然不能推脱,又赶紧赶来。
按说钱唐县在汉朝属于吴郡地界,应该由严畯这个吴郡郡丞管理内政事务,包括治水修河。
但严畯这人才干更务虚一些,而且算学和管理功底不行。诸葛瑾为了确保办事靠谱,管理不出岔子,就把步骘借调过来,多重用一下。反正只是隔了一条浙江,江南岸就是会稽郡了。
今天的会晤,步骘没赶上前半场,只赶上了个末尾,以及最后的安置使者环节。但他跟诸葛瑾同窗两年,共事多年,太了解诸葛瑾了。
“有这么明显吗?贤弟只观摩了这么一点时间,就看出来了?辛毗不会也看出来了吧?”
诸葛瑾不由微微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的场面功夫还是被看穿了。
他内心对辛毗,何止是不满,简直是不满。
“也不明显,辛毗应该看不出来,但我看出来了——往常兄接待诸侯使者,比辛毗更加咬死了不松口的、维护其主利益的,也见了不少了。哪怕如伊籍伊机伯,他拼命为刘表争取利益,也不见兄嫌弃对方,为何对辛毗却……”
步骘也不跟诸葛瑾见外,直截了当就把话说开了。
诸葛瑾不由笑了。
他为什么对辛毗特别不满?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历史,知道辛毗本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
你要是个硬骨头,据理力争也好,不见兔子不撒鹰也好,拼命维护故主,诸葛瑾肯定会尊重对方。
问题是这辛毗历史上被袁谭派去向曹操求援,想以“承认曹操的朝廷”为代价,换取曹操帮他打袁尚,而辛毗到了曹操那儿,转头就把袁谭给卖了。
既然你出使曹操时能卖袁谭,出使到我这儿为什么就不能卖?为什么要尝试道德绑架刘备?
你知道曹操是恶人你就直接投?你知道刘备名声好就给他戴高帽?
这不欺负老实人么!老实人就该被白漂援助?
当然后世也有不少人觉得辛毗也算是“忠义之士”,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对于这个问题,穿越前的诸葛瑾自有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是否择木而栖、依然忠义,不能简单看到了新主这儿之后就不再叛变了。
因为很多人单纯就是慕强,而《三国志》对于一切慕强而表现得忠义的人,都得论迹不论心,也就默认对方忠义了。而看书的时候,必须意识到一点:这里面是混进去很多投机分子的。
曹操是当时最强大的势力,觉得曹操厉害就投他,并且不再投别人,不忠义的人也可以做到。
哪怕是不忠的人,都到了最强大的势力了,他还投什么投?一个20世纪90年代皈依到米国去的人,哪怕再不爱国,当时也不可能另投他国了(几十年后如果米国不再是地球最强国家,那就另当别论)
自古强间弱以伪书,弱间强以诈降,此自然之理。
因为在每一次成功的伪书、诈降背后,都有十次真书、真降,足以冲淡和掩盖伪诈的个例。
诸葛瑾一直都认为辛毗和庞德之类是搭顺风车者,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那就不惮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
哪怕庞德“不降就得死”还坚持不降,也不能证明他不是投机者。除非是“曹操都要被灭了,庞德还不降”,那才能彻底证明其忠义。
从庞德的临终遗言也可以看出,他就是在赌曹操这个阵营极大概率有前途,凭刘备关羽这点本事根本翻不了盘,最多给曹操制造点小麻烦而已。
只要曹操这个阵营还很有希望,庞德死了他儿子孙子也能荣华富贵,这只能证明他是个家族主义者。
后世国家强大的年代,很多人看似爱国,但其实究竟是爱国还是慕强,是值得扪心自问的,有很多是混进去的投机分子。
比如慕强者的一种经典表现形式,就是喜欢当古代暴君们的粉丝。这些人也就生在国家强大的年代,能给他提供武力自豪感,他才爱国。要是生在积贫积弱国难当头的年代呢?说不定第一个就投了,打不了逆风局的。
(注:再次强调,这里的逆风局是指国家的逆风局,不是个人的逆风局。比如文天祥的“时穷节乃现”,就是整个国家的时都穷了,但他还是要坚持。)
所以,对付辛毗这种投机分子,就该尽力压榨他,把他的叛变潜力发掘出来,让他多出卖袁谭的利益,没必要把他当忠义之士供着。
……
诸葛瑾的这番认知,很可惜没法原话转述给步骘听。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知道辛毗未来会做什么。
但好在步骘很了解他,哪怕诸葛瑾说得比较旁敲侧击、生搬硬套,步骘还是大致理解了:
子瑜兄这是认定了对方有投机者的潜力,想尽力挖掘好处,又不想吃相太难看。
既然如此,自己就该帮子瑜兄分忧。
于是步骘非常有眼色地说:“这有何难?既然辛毗觉得主公大义凛然,你们诸葛家之人也都‘君子言义不言利’,不方便谈条件,那就让我去私下里谈好了。
要是谈不成,那也是我个人贪功,自作主张假借兄之威名去逼辛毗的,兄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能成,最后主公还是可以‘看在大义的份上出兵援助’,跟别的没关系。”
听了步骘这样坦白的话,诸葛瑾终于舒坦了。
有个自己人当白手套就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