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还在同时和大公子谈!无论是否达成协议,他都说了,会在本初公下葬之日,从河间郡退兵,以示诚意,以及对本初公的敬意。”
“什么?曹贼这是摆明了要立刻挑拨主公和大公子内斗、争夺河间郡啊!谈都不谈就先让出一个郡?还是为了向本初公表示诚意和敬意?装什么假慈悲!”
审配几乎是立刻从原本跪坐的榻席上长身而起,“噌”地窜起来,五指都捏得咯咯作响。
太歹毒了!
“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能赌大公子有这个骨气,不接受么?”一旁的逢纪也是面露痛苦之色,但他没审配那么有原则,他很快想到了现实的困境,
“若是我们不答应,而大公子答应了,那就不是四个郡的问题,而是一进一出八个郡的差距,谁也承受不起。”
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
如果只有一个人被逮了,他当然可以本着“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心态死硬到底。
但如果那个人是跟同伙一起被逮的,而且被隔离讯问了……
他怎么知道同伙会不会出卖他、拿他换取重大立功表现?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践中最大的使用环境,就是这种有同案犯一起归案的环境。
曹操生活的时代虽然没有这些法律,但相关的思想精髓,属实是被曹操玩明白了,杨修年纪轻轻也玩明白了。
审配闻言,也只有良久的沉默,似乎是在缓解尴尬的氛围。
堂上的气氛压抑了很久,静得落针可闻,谁都不愿意率先开口承担服软、没骨气的恶名,最后还是陈琳再次给审配逢纪找了个台阶下:
“要不……还是让杨修顺利吊丧,然后私下里听听曹操新开出的条件吧?
杨修毕竟是本初公的外甥,哪怕不看许都朝廷的面子,也要看杨太尉面子。哪有不让外甥吊唁舅舅的?”
逢纪审配相视一眼,只能是默契地点了点头,然后让陈琳假借“跟杨修谈一谈袁绍断七之日的吊唁礼仪”为由,让杨修先拿条件过来看一看,当面磋商。
次日,杨修终于志满意得地拿着曹操的新条件,来逼袁尚签这个城下之盟。
第332章 城下之盟
双方都冷静下来之后,杨修也终于有机会开出他真正想要的条件。
虽说袁尚本人在亲自看到这些条件时,依然有些不能接受,但至少不至于直接暴跳如雷了。
“曹操这是允许我不用再代替父亲上表伏辩认罪,但是依然要以我个人的名义申辩,说父亲临终前那段时间,受了郭图、辛评、辛毗、崔琰、应劭等五贼的蛊惑,这才导致了后续种种因果?
措辞上允许我再委婉含糊一些,但方向上已经不容退让?元图、正南二位先生以为,曹操这个要求,可以答应么?他这是想要促成何种目的?”
袁尚亲自阅览这些条件时,逢纪一直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一副“主忧臣辱”的苦脸,袁尚一开口,他就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分析丢了过去:
“主公明鉴,曹贼此前的条件,是为了抹黑本初公、也让主公陷于不孝,自绝于袁家的一切故旧亲近,我们自然不能答应。
这次的条件,则是在两个方向上退让了,一来可以模糊处理本初公的身后名,二来主公也可避免以子言父的不孝,只说本初公身边有奸臣,败坏朝廷大事。
曹贼最终要实现的目的,也只是让那些已经离开邺城的叛臣,彻底跟主公不死不休,失去和解的可能。考虑到那些叛臣多半会去投大公子,所以曹操这是要促成主公和大公子开战。
所不同者,只是此番曹贼没有指望彻底动摇主公的威信,那些留在邺城的袁家故旧,多半是不会因为主公这次的上表而受辱、离心的。”
逢纪说完后,旁边的审配也是脸色铁青地冷哼:“依我之见,或许曹操第一次根本就是漫天要价,先羞辱我们一番,打压我们的预期和信心。然后再假借吊唁、死者为大,说出他真实想要的。但也不得不说,这次的条件,确实合理不少。”
袁尚听完身边主要重臣的分析后,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虽然年轻,但也已经看出来了,曹操在“袁家将来如何向朝廷上表求和”的措辞上,是允许灵活变通的。
所以辱及先父的问题,肯定可以避免。哪怕有些决策是袁绍做的,他也可以避重就轻说是“先父已经重病昏迷期间,被奸佞假传”等等,借口总是好找的嘛。
只要曹操不揪着这一点,名声的问题就有两全的可能性。
至于让他和大哥板上钉钉成仇,把那几个投奔了大哥的谋士统统打成贼臣,这一点袁尚本来也不是很抗拒。反正他不这么干,郭图和辛评辛毗兄弟也是不可能回心转意的。
只是崔琰之类原本只是骑墙的、因为看不惯自己和母亲做派而走的人,有可能因此被逼到大哥那里,甚至被逼到刘备那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如果不出这一档子事儿,崔琰等人原本有可能会选择归隐、中立,两不相帮。
最后,父亲的身后名虽然可以避免受损,他自己也可以避免不孝的恶名,可自己的软弱之名却是免不了的。
不管怎么说,对朝廷上表服软,都会有损袁尚的威信。
“二位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回复曹操?”
场面寂静了一下,逢纪见审配不开口,就担下了这个责任,试探着说:
“既然主公不是特别反对,不如先让孔璋代作一表,作为对朝廷和解的伏辩,措辞尽量委婉,把本初公的责任摘干净。写完之后,主公先过目,觉得没问题,再拿去给杨修过目。
如若杨修能代替曹操拍板,那么这一点上就可以谈妥了。剩下的,就是土地交换和具体交割方式的问题。
曹操此前的开价,就是用从冀州中部四郡撤军,换取我们从河东河内全境撤军,依我看,在这个领土上,还是可以再讨价还价一些的。
而且曹操现在都摆明了想挑拨我军和大公子的矛盾,那我们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可以大大方方把我们预期会蒙受的损失说出来,让杨修进一步让步。
曹操不是要展示诚意,无论谈判是否达成,都先从河间郡撤退,让我们接收么?那么河间郡就不该算在谈判的内容里。如果曹操只拿剩下三个郡跟我们换,要换河东、河内全境就太过了。
依我看,河东郡全境都给曹操,是可以的,河东如今已危如累卵,孤悬一隅,而且地理上与其他郡县也相对隔绝,算是我军之余赘。
河内郡,从地理上看,实际上分为两部。第一部 是西南的沁水流域,紧邻黄河,面朝对岸的雒阳。曹操急于拿回这儿,也是为了让孟津等地有一点纵深,确保伊洛周边安妥,说不定未来他会重建雒阳。
而河内郡东北半部,已经深入河北平原,位于太行余脉、黑山之东。如若把这儿也让了,对魏郡和邺城的威胁太大,等于我军的黄河-太行防线还是有一个缺口。
所以我们应该回复杨修,只割让河、沁之间的河内八县,占河内全郡的一半。而黑山山区和黑山以东的七县,绝不能给。”
逢纪说这话时,袁尚还听得有点云里雾里,所以立刻吩咐侍从拿来地图,对照着看。
河内郡是司隶大郡,一共有足足十五个县。
雒阳对岸、黄河北岸有三个县,分别是河阳、温县(吕布当初的封地)、平皋。
再往北一些,黄河支流沁水沿岸有四个县沁水、野王、怀县、武德。
这七个加上河内与河东接壤的山区隘口县城轵县(太行八陉隘口之一的轵关陉所在的县),一共八个,就是逢纪觉得可以跟曹操做领土交换的部分。
剩下七个,黑山山区有山阳、修武二县,黑山以东河北平原上,有林虑、朝歌、共县、汲县、获嘉五县。加起来七个,是袁尚必须守住的。
完成这个交易后,袁尚可以重新在冀州中部恢复黄河防线,而西边南段就要依托太行山-黑山之险了。
当然,他让出的仅限于司隶地区的黑山以西、黄河以北部分。再往北还有袁尚通过表哥高干控制的并州。
从地理完整性上来说,跟曹操和解换地,肯定是能缓解袁尚目前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的。
至少他不用再担心邺城被围攻了,邺城周边的黄河、太行地理防线都能恢复完整,这一点其实比单纯的土地、人口算计更重要。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根基天天暴露在别人的兵锋威胁之下。
袁尚把这些道理捋顺了之后,又追问了一旁的审配:“正南先生可有异议?”
审配摇摇头,也觉得如果是这样的条件,那就可以接受,不妨先让陈琳把伏辩表文写了,连带条件一起给杨修看,试探杨修反应。
……
此后五六天,一直到袁绍断七下葬之礼前,双方就短促地交锋讨价还价。
对于陈琳帮写的伏辩表文,杨修亲自看过,就认了这个账。
至于对方要少给河内半郡土地,杨修还装模作样又派了一次“六百里加急”去许都请示曹操是否答应最新条件。
而实际上这一切都在杨修的授权范围之内,没有超出曹操开的底限。
最后,杨修也假装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只是稍微讨价还价调整了一个县——杨修是对着地形图据理力争,说逢纪把山阳、修武二县都列为“黑山山区余脉”范围,要求袁家保留,这并无依据。
因为山阳县是在黑山余脉以西,而修武县是在黑山余脉以东。所以为了双方的地理安全顾虑,应该把山阳县也还给朝廷直辖,修武县袁家可以留下,严格执行“双方以黑山余脉为界”的地理割据。
虽然多丢了一个县,但杨修认认真真、郑重其事讨价还价的样子,让袁家觉得曹操还是挺有诚意的。要是曹操压根儿没打算执行合约的话,那他谈得那么认真干什么?
而且严格按照地理分界线划界,也确实是最适合诸侯割据的。
汉朝原本划界的时候,之所以把司隶的河内郡要伸六七个县进入河北平原,就是为了防止冀州出现诸侯割据。现在曹操一方主动打破了这个诉求,等于是摆出了默认长期割据的暗示,袁家也就认了。
……
时间很快来到四月十八,也就是袁绍停灵断七的日子。
袁尚没有阻止包括杨修在内的各路吊唁使者,不光杨修吊唁了,连袁谭也从青州派人来哭灵了,刘备也派人来了。
只可惜袁谭自己知道不能亲自来,否则绝对会被审配逢纪所害,这才没能亲自为父亲送葬。
据说袁谭在临淄城内还大哭昏厥了数日,痛骂审配诸贼隔绝父子人伦,然后称病不理政务,青州那边文武都盛赞大公子仁孝。
这些虚伪的环节暂且揭过不提,随着杨修顺利完成吊唁,袁尚和曹操的交易,也差不多到了正式达成的日子。
当然,在这最后关头,也是有些得到了消息的边缘谋士过来献策阻挠的,那人就是田丰。
田丰不太会做人,但说话道理还是很透彻的。
他已经揣摩到,袁尚之所以要接受,相当一部分因素就在于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接受,大哥有可能接受”。
所以他听说袁尚打算接受后,火急火燎赶来,分析给袁尚听:
“主公不必担心大公子会接受曹操的条件!大公子跟刘备勾结已深,如果与曹操和解,其反复无常的反噬必然比主公更重数倍!天下人对大公子的不孝不义指责,也会比对主公的指责更重数倍!
曹操出不起这么昂贵的条件的!属下不是阻止主公与曹操和谈,属下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要到更宽松些的条件,让曹贼再少要一些!”
然而,田丰觐见的时候,逢纪审配也都在,他们都已经深度介入这事很久了,知道曹操的决心。
袁尚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转向逢纪审配,让他们跟田丰辩论。
逢纪略加思索,叹了口气,对田丰说道:“元皓兄,你可知,孔璋为主公代笔的伏辩,是怎么写的么?”
田丰茫然,这个他确实不知道,他已经被边缘化了,除了军事上的决策还会用他,其他外交上袁尚根本没跟他商量过。
逢纪就把陈琳的委婉曲笔一五一十说了,然后反问:“孔璋的伏辩中,把对本初公的指责几乎全部化解了,曹操也接受了。如果曹操可以接受这样的伏辩,那么当他想接受大公子的伏辩时,又能接受到何等尺度?
如果大公子也写一份丝毫不提本初公过错,只把一切罪过归到你我身上的伏辩,曹操会不会顺水推舟?而且我记得,当初官渡之战前整整半年,连衣带诏都还未发生时,元皓兄就劝过主公师出无名全面进攻曹操吧?
大公子要是把连同官渡之战、乃至此前河内之战的一切开战罪名,都推到你头上,曹操会不接受?如果大公子可以完全不用承担子言父过的不孝之名,就拿到这些土地,那他还在乎跟刘备的联盟么?
曹操要的,只是我们兄弟相争,这一点已经暴露无遗了,曹操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但他也摆出了姿态,为了促成这一点,别的他其实都可以不要。”
田丰也被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
确实,因为官渡之战前,就是他第一个力劝袁绍别管什么大义名分了,公孙瓒一灭、大军从北归南、略作休整后,就立刻对曹操动手。
要说田丰是河北第一号“好战分子”,这绝对是没跑的。
曹操想给袁谭服软找台阶下,那可太容易了,只看曹操想不想,愿不愿意。
而现在看来,曹操已经通过杨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有很灵活的道德底线和名分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