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有堑壕营垒存在的战场,哪怕把每个缺口扩大到十丈、甚至几十丈,双方也只能以弓弩射住阵脚,正面以步卒肉搏,终究拉扯不出骑兵迂回的空间。”
夏侯渊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边也是在梳理思路,大致分析出了这种战场形势对曹军不利的点。
除非你有本事、堆那么多人命,把长达几里的防御工事彻底破坏掉,那才有可能给骑兵腾挪迂回的空间。否则,这就是一个双方都废掉骑兵之利、全靠步兵对战死磕的局面。
刘备骑兵少,曹军骑兵多,双方都废骑兵,显然刘备方还是占了大便宜。
夏侯渊叹息之余,一旁的郭嘉倒是挺冷静,还变着法儿鼓励夏侯渊:
“将军不必担心,第一天我军伤亡更多,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敌军营垒尚且严整。后面几天,只要持续猛攻,让部队轮番休整,不给糜竺修缮营垒的机会,形势肯定会扭转的。
我们战前打探到的消息,虽不敢说完全精准,但也不至于差太远。关羽能动用的兵力,不过两三万之间,下邳、郯城都有重兵,朐县这边能剩多少?肯定不足万人。
糜竺以几千战兵,哪怕是堂堂阵战,想跟我们五万大军相抗,不出十日,也必然油尽灯枯,就算他临时多抓丁壮守备也不好使。
后续几天,我们倒是应该认清形势,分清进攻的主次。比如,可以对敌军营垒最东端、靠近大海的方向,进行重点穿凿突破。只要占领、破坏了港区,就能断绝糜竺从海路获得的外援,对敌人的士气,也会有非常大的打击。
而且只要彻底突破了东端,敌军剩余的城外营垒也就失去固守的可能了,到时候我军完全可以从侧翼自东向西横扫,迟迟不能动用的骑兵部队,也能投入总攻。”
夏侯渊听完,也是连连点头称是,暗忖郭嘉到底还是老江湖,这种战术细节见解,果然非常深刻精准。
随后夏侯渊就正式下令,第二天开始便按郭嘉交代的战术调整攻势。
……
此后两天,朐县的攻防血战还在持续上演。
跟第一天相比,第二、第三天曹军在大部分阵地上的攻势就没那么猛了。
显然是承受不起第一天那么高的伤亡,想要缓口气,就把“全面进攻”改成了“重点进攻”,只盯着防线最东端,靠近海港的位置狂打猛冲,毫不吝惜人命,“该省省该花花”。
但曹军次要进攻方向上的牵制效果,依然非常卓著,让糜竺不得不分兵四处防守,哪里都不敢松懈。
也就是说,如果糜竺敢把主力调到重点方向上堵口、导致其他阵地出现空虚,那么夏侯渊还是能敏锐地观察出破绽所在,从而把那个方向上的牵制性佯攻、随时转变为主攻,让糜竺好好喝一壶。
为了实现这一点,曹军还赶造了好几辆井阑车。还有临时堆筑了几座面积小但高耸的土山,在上面又建望楼。
糜竺的营垒连夯土墙带木栅栏,不过一丈高,所以根本阻挡不了望楼的视野。
望楼土台的位置距离营垒又比较远,夏侯渊要的只是瞭望观察敌情调动,随时看清营中哪儿人多哪儿人少,有没有薄弱点。
如此一来,糜竺一方就算有更先进的投石车,也不可能跟官渡之战时那样反击砸毁望楼。除非是派敢死队出城近战破坏,而这显然是糜竺做不到的,那也就只能白白被对方看光了。
看得出来,交战双方都大量吸取了官渡之战的经验教训,夏侯渊就是研究透了当年袁绍怎么吃的亏,才放弃了望楼的放箭属性,只求瞭望。
战争,永远是导致技术和谋略对抗升级最快的方式。
高烈度的对抗,会让仅仅两年前出现的经验和战术,也很快过期。
……
三天的血战结束,糜竺也终于感受到有点顶不住了。
这每天数百上千人的伤亡,他一共才七千士兵,怎么抗得了?
三天打完,所有正规军战兵中的弩手,大多被抽调去担任近战堵口的任务了。穿上了战死袍泽留下的铁甲,跟冲进缺口的曹军肉搏。
而那些踏张弩,都被拨给了刚刚训练完的丁壮新兵,让他们顶上来负责放箭压制的活儿。
而糜家这些年积蓄的私财,也是流水一般涌出去,为了发抚恤,奖励伤兵和有功将士,几千万枚五铢钱直接流到了士兵们手中。流动现钱不够多,就开始发放海贸珍货抵扣。
这天傍晚,负责一线防务部署的田豫,也终于感觉这样下去不行,就找到糜竺,向他建议了几条守城方略。
朐县作为重要海港城市,当然也不会只靠糜竺这种文官来守了,也配有充足的武将。
此战爆发前,田豫还部署在下邳郡方向,也是关羽跟诸葛瑾定下计策、决定以朐县诱敌后,才火线把田豫悄悄派来,补强给糜竺。这几天的坚守中,田豫的调度应对都不错,分摊了糜竺很大的压力。
此时此刻,田豫献策道:“府君,敌军势大,我们不能再处处严防死守了,肯定会撑不住的。而且关将军要求我们疲敌耗敌,也要让敌军看到希望,看到进展,他们才会贪恋不去,最终堕入圈套不能自拔。”
糜竺不太懂军事,这方面非常虚心,主动鼓励道:“那国让以为,眼下当如何调整?”
田豫想了想,很有条理地说:“曹军有望楼,能知我们防御虚实,我军难以集结大部分兵力死守一点,所以海港那边,再有几天强攻,肯定就撑不住了。
为今之计,我们一边该尽快通知周公瑾,让他从海路运进一批援兵,也要尝试摆出从海上骚扰夏侯渊侧背的姿态。打不赢不要紧,只要及时收手,别损失太大,暂时牵制扰乱敌人就好。
如若公瑾骚扰后效果不大,反而能骄横夏侯渊之心,让他愈发觉得强攻朐县是对的。
另一方面,我们应该趁夜在营内再挖几条南北向的壕沟,用挖出来的土在沟后夯筑土墙。白天可以板桥覆盖、上覆浮土,让曹军望楼远远看不清晰,至于木栅就别造了,一来木料不够,二来也难以隐蔽,无法骗过敌军望楼。
如此,一旦营垒最东边被彻底攻破、海港失守,我们也可以依托南北方向上第二道纵向的防线,继续节节死守,拖延时间、逐步放弃阵地。
至于港口内的设施,如若有奇技工巧的设施,容易被曹军缴获后学走的,那就尽量搬走,搬不了的就在弃守前烧毁。至于船坞、栈桥、屋舍,倒是不必纵火,把里面东西搬空就好,只要不会泄密的东西,让他们占领些日子也无妨。”
糜竺思之再三,重重点了点头:“还是国让想得周到。今夜起,我就集中民夫,在营垒内部修第二道第三道横截南北的防线,为最东端的营地失守做好准备。给公瑾的求援,也会立刻安排。”
糜竺也是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当天晚上,就组织起了数千民夫,轮流挖土,在防线后方补强第二道防线,为前沿失守做准备。
同时给周瑜的联络,也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就送到了,因为周瑜部如今的母港,正在南边广陵郡淮河口的海西县,而且周瑜也会不时派出巡逻船队北上,到朐县外海巡逻哨探。
糜竺派出的送信哨船,第二天天一亮就被周瑜的巡逻船队发现了,随后火速把求援命令接力传递了回去。
第352章 收网时刻
周瑜虽然有名将之才,但他来刘备阵营的时间太晚,还是孙家死硬降将的身份,至今为止地位都不算高。
也就是仗着此前琅琊郡境内的日照、胶山两场登陆战,削弱了李典和孙观,歼敌数千,才算是初建军功,有了立身之本。
至于他娶了诸葛亮的二姐,这层关系并不足以让他立刻升官加权,最多只是让他能够被刘备放心任用罢了。诸葛家从来不干任人唯亲、提携无功的事情。
收到糜竺的求援信后,周瑜也就丝毫不敢怠慢,糜竺的地位比他高得多,让他救他就得去救,哪怕会付出一些伤亡,打一些硬仗。
“好在糜府君也算通情达理,看他的意思,只是要我稍作骚扰,拖慢曹军进攻的速度。给他布置第二道防线,和转移设施争取时间即可。最后可能还要运一部分援兵进城……罢了,就按糜府君的要求做吧。”
……
收到求援信后两天,一大清早,朐县外海。周瑜就带着几千水兵,分乘百余艘新式快速战船,摸黑来到了预定的战场。
这两天里,夏侯渊继续猛攻,而糜竺的营垒防线东段,已经显得岌岌可危。
每天数百人的战死、更多的伤兵往里填,还有每天上千万钱的抚恤赏赐往下发。
田豫已经不得不动员临时募集的民夫丁壮拿起长戟,列阵堵口。而活下来的精锐老兵,纷纷抄起了斩马剑,火线提拔为伍长、什长,成为这支不断流动补充的部队的中坚骨干。
周瑜手头,也不过三四千可用的水兵,加上一些临时调运来的增援部队,直接硬扛夏侯渊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趁着天色刚要蒙蒙亮的时候,悄咪咪在夏侯渊阵营侧后方登陆列阵。
他也不敢让士卒深入内陆,只是仗着自己熟悉水文,知道附近各处的海滩,各自有多少深浅。特地挑了一个便于舰船靠到岸边百余步远的地方,作为登陆场。
士卒上岸后,立刻开始列阵,周瑜特地挑选了使用长枪大戟的士卒为中坚,外加少量刀盾策应掩护。
而弓弩手则完全没有派到岸上,全部选择在战舰舷侧射击孔后面戒备,把舷窗盖板掀起来。
周瑜登陆时,也做不到彻底安静,或者说他就是故意稍稍弄出点动静来,所以没多久后,就被夏侯渊发现了。
曹军眼见有“半渡而击”的机会,也不敢怠慢,一边组织兵力准备反扑,一边最快速度飞报夏侯渊。夏侯渊当时还没起床,听说后唯恐错失战机,火急火燎要求各部立刻出击、趁敌立足未稳歼敌于滩头。
于是曹军都来不及组织起太多兵力有序投入,只是各部各自为战,朝着正在登陆的周瑜部就扑了过去。
周瑜登陆的位置距离糜竺的营垒也就五六里远,刚好在曹营包围圈的侧背,曹军赶过来还是非常快的。
周瑜派到岸上列阵的,正是蒋钦和徐盛,这两个部将也是此前跟随周瑜很久了,日照之战和胶山之战时,他们也跟着周瑜一起厮杀,配合起来很有默契。
二人上岸前就被交代过了,要依托相对松软的沙滩浅水区,在齐膝至大腿深的水中列阵,严防死守,外列大盾。
这样的水深,已经可以阻止敌人骑兵冲起来了,战马的马蹄子如果敢来这样的沿海沙滩,肯定会失蹄折腿。所以最终必然是双方步兵冲阵搏杀的局面。
战局的发展也果然如周瑜预料,曹军一开始低估了敌人的强弱,还唯恐错过战机,结果以添油战术轮番投入,哪一部先赶到战场,就赶紧趁着“江东鼠辈立足未稳”冲上来了。
结果却如踢在铁板上一般,那些在浅水中列阵的刘备一方近战兵,士气高昂,早就对这种作战样式和场合心中有数,并不慌张。以列阵对冲锋之敌,优势非常明显。
而背后的战船上,丝毫不用担心被贴身肉搏的弓弩手们,又能利用高度优势,越顶抛射,对岸上的袍泽进行远程火力支援。
连番厮杀之后,曹军在一波波的冲锋中死伤惨重,最后直到夏侯渊听说前军反击不利,亲自赶到战场,观察了一番交战形态后,才大呼上当。
自己居然被周瑜的示弱诱敌骗了!这处战场明明对周瑜有很大的优势,所有“立足未稳、可以被半渡而击”的假象,都是周瑜故意演的!
夏侯渊有些骑虎难下,只好约束各部暂缓进攻,聚集兵力,重新部署阵势,拉宽正面宽度,准备仗着人多势众,三面合击摧垮周瑜。
可惜周瑜并没有这个机会,他眼看夏侯渊暂停了进攻、让部队往南北两个方向机动、拉宽战线的正面宽度,周瑜就已经敏锐地判断出夏侯渊想干什么了。
然后,周瑜就趁着夏侯渊调整阵势的时间差,果断用旗语下令蒋钦和徐盛赶紧上船撤退。
岸上列阵的两千多战兵,连忙涉水登船。曹军发现情况后,夏侯渊再次改变战术,想要冲上来。
但随着曹军越冲到深水区,就越是举步维艰,而且无法得到己方弓弩远程火力支援。相比之下周瑜的兵越是撤退、越是向舰队靠拢,得到的火力支援也就越多。
最终,夏侯渊只是面子性地斩杀了最后断后落单的百余名周瑜部曲。但为了这个面子,夏侯渊付出的伤亡又何止数倍,海滩上浅水区漂浮的曹军尸首,连片堆叠,不计其数。
随着这场厮杀结束,夏侯渊气得简直要暴跳如雷。好在他还注重主帅的威仪,知道自己如果人前失态的话,会影响己方士气。
所以只能硬憋强忍,表面上依然厚着脸皮宣布这是一场胜利,是曹军“击败了刘备一方水军的侧后登陆偷袭、阻止了他们策应解围朐县的尝试”。
随军军师郭嘉也注意到了夏侯渊的暴怒,唯恐他人前失态,就帮着打圆场劝解,说:“将军勿忧!刘备以水军强行骚扰我们陆上的兵马,正说明了朐县已经岌岌可危,他们必须不惜代价增援!
我们伤亡不少,刘备军肯定也不好受,现在就是看谁撑得住,耗得起。而且此战也证明,只要我们不阻止周瑜登陆,放开滩头,等他上岸后再战,绝对可以堂堂正正击败周瑜!这次我们还是被‘半渡而击’的诱饵所惑,才大意了。
这朐县不比日照、胶山,沿海地形开阔,不是那种山海相接的地形。我们就算遇袭后暂时后退、放弃海岸线,让敌人上岸再战又何妨!难道还怕周瑜敢深入内陆,断我归途么?”
夏侯渊听了郭嘉的分析,才意识到此战一开始,自己的第一反应确实过激了。
为什么要歼敌于滩头嘛!就该放上来慢慢打!让周瑜离开海上舰队的保护范围!
但现在再改变战术也晚了,周瑜并没有搞第二次大规模敌后登陆的尝试,只是在那边逡巡骚扰撩拨。
被周瑜这么一拖延骚扰,夏侯渊的正面进攻节奏也被打断,多拖了一两天时间、让糜竺和田豫有更多精力修复工事、组织起第二道防线。
直到九月二十三日,也是曹军围困朐县后第十二天、夏侯渊初次展开强攻后第七天,曹军才重新恢复全力猛攻。
又花了两天,到二十五这天,曹军才彻底攻破糜竺城东大营最东端,将糜竺的军队和港区之间的联络彻底截断,实现了对朐县守军的四面合围。
可惜,在夏侯渊做到这一切之前,周瑜已经通过海路,把至少三千人的生力援军通过港口运进了包围圈,还给糜竺补充了一批此前消耗最多最快、最有可能短缺的守城军械物资。
曹军彻底突破后,糜竺和田豫就放弃了城东营地的东半部分,退到西半部的第二道防线,继续消耗拖延。
夏侯渊看到这一切时,也一度觉得是不是中了糜竺的计了。这样节节抵抗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为什么朐县的刘备军已经被彻底断绝了外援,还不崩溃投降?
郭嘉也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因为截至目前为止,曹军的伤亡交换比实在是太高了,仗打到这一步,刘备一方该不会是用朐县这个诱饵在给曹军放血吧?
然而,就在郭嘉提醒夏侯渊的时候,又有一个利好消息,坚定了夏侯渊的信念。
原来,就在糜竺和田豫放弃城东营地的东半部、让部队撤退收缩时,一些此前被俘虏的曹军士兵,居然趁着给刘备军打杂搬运物资的机会,假装诈死逃了出来。
他们在被战友们重新俘获后,立刻被确认过身份无误,然后带到夏侯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