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去成都的船,在乐山附近必须换船,避开这段凶险之地。
张松一行,也是在过了南安之后,才看到了刘备军的大号江船,究竟是何等巨大。
因为蜀地的闭塞,成都平原附近的人,都没见过这种修长的带龙骨的大船。
就算此前有荆州来经商的商旅开了新船,也往往只到江州附近,把货物卖给巴郡的商人,然后再让巴郡的商人当一手二道贩子、赚点差价——
这也是没办法的,前些年益州内乱不断,巴郡和蜀郡几乎是两个各自为政的地理单元。巴郡先后出过三波听调不听宣的势力,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收一次买路财、扩大自己财势的机会?
所以张松等人平时看到的船,最长绝对不会超过六七丈。
而孙邵的坐船,却可以轻松超过十丈,而且桅杆高峻,风帆宽度也可以超过船体的宽度,显然是用了蜀人前所未见的升降帆机关和索具,才能完成对船只的操控。相比之下,船体宽度倒是没比大号的老式江船宽多少。
张松一看到孙邵的船队,才意识到刘备的势力,究竟比刘璋强大、进步了多少。
“我等僻居蜀中,闭关锁州,虽然还算物阜民丰,百姓余饶,但终究是井底之蛙了。天下值此大争之世,诸侯争相营建、比拼技巧,竟已到了这种程度。”
张松心中暗忖,对外部世界的技术进步,有了更深的危机感。
那种感觉,竟跟晚清那些被坚船利炮打破了闭关锁国状态的有识之士一样,觉得必须“开眼看世界”,学习外面的先进东西了。
在张松的震惊中,孙邵船队的水手们,就熟练地斩碇操帆启航了。
一个体格不算健硕的水手,当着张松的面,拉动着一面由滑轮组索具操控的船帆,直接升满,船速也渐渐提了起来。
张松也算是跑过不少地方的,也坐船坐过很多回了。所以仅仅从这些水手的体格和操作方式上,就看出了很多不寻常。
“平素所见的操帆水手,都是极为孔武有力的,那样才能升起重帆,扬州来的大船,却用这种体格精干而瘦削的水手操帆,却是何故?
虽说看他们也能胜任,但多半是那种奇怪的篷索能够省力,如果用壮汉操帆,不是更省事么?”
张松如是暗忖。
传统的船帆,顶部用一个定滑轮来改变索具受力方向,这是不奇怪的,更古早的船就已经这么设计了。但动滑轮和定滑轮结合成滑轮组,用于船帆,在汉朝还是非常新鲜的。
不能说民间完全没有这样动滑轮的技术,但至少此前没人想到把这个技术和造船、航海结合起来用。
张松也是猎奇之人,就直接逮着那个水手细问了。那水手倒也不藏私,见张松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耻下问,很是耐心地解释:
“我们不光要在甲板上升降索具,有时候还要上桅杆,操控飞桁。壮汉过于笨重,不利于攀爬。诸侯便造了这种索具,让瘦人也能拉动重帆,却是省了不少事。”
张松暗暗点头,又一路观摩了不少新奇之物,包括看到了孙邵身边侍卫穿着的用水锤一体锻造的精良胸甲,还有其他的精良器械,令张松无不称美。
而且因为桅杆加上了横向的飞桁,让船帆的宽度可以超出船体的宽度,孙邵的船航速也远超张松预料,仅仅不到两天,就从南安顺流到了僰道(宜宾),从岷江汇入了长江。
第三天清晨,张松醒来时,看到船已经进了长江,不由再次小惊讶了一下,便找到孙邵与之闲聊,估算一下航程所需时间。
“不知我等何时才能抵达沛郡?”
孙邵想了想:“一个月总够了吧。”
张松大惊:“一个月?从蜀中到徐州?先生来的时候,就走了远不止一个月吧。”
孙邵:“一个月很快么?来的时候,是逆流而上,当然慢了。走水路,回程却是顺流,出三峡时,日行千里都做得到。
长江上四千余里,不用半月就够了。倒是顺流到广陵后,转入邗沟,北上淮泗,没有顺流可用,会走得慢些。”
张松称奇,也不反驳,只是暗暗观察。
此后十余日,船队果然一如孙邵所言,一路顺江东下狂奔。
张松还是第一次在长江上奔流数千里一日不歇,每日看着青山相对而过,也是顿生豪迈,只可惜他没李白的诗才,每每兴致来了,也只能随口感慨几句。
一行人就在船上渡过了建安九年的新年,直到上元节前几天,船队过了武昌,孙邵考虑到连日行船士卒水手疲惫,便决定稍歇一两日,实在不行就在武昌换一批水手驾船。
武昌是刘备的大本营,“武昌侯”的封地,又是九省通衢,水运自然发达。以孙邵的身份,拿出刘备的使命,要求地方上配合,换一批水手,也是轻轻松松的。
张松见孙邵都不担心耽误使命,他自然也乐得在武昌休息一两天,顺便见见世面。
他平生此前并未来过武昌,但他也知道,武昌原先不过是从黄祖的老巢夏口城基础上营建而来,并不算什么天下重镇。
然而,进了武昌城后,武昌的繁华景象,还是让张松大开眼界。
负责接待他的官员,听孙邵交代过,说此人是刘璋的使者,自然更是尽力配合,张松想参观什么地方都可以随便去,还特地引导他去武昌学宫看了一下。
水镜先生司马徽,如今常驻武昌学宫,担任山长,其弟子向朗兼任着江夏郡丞,还有同学孟建也在武昌勾当。
张松见了武昌学宫的藏书规模,便觉叹为观止。
负责接待的官员倒是没让他参观雕版印刷的作坊,但仅仅是看了藏书规模,张松便确认武昌这边的印刷术非常发达。
普通士子,只要是身份清白、籍册登记过的,都可以到武昌学宫随意阅览。如果要往外借阅的话,才有身份门槛。
张松参观的当日,便看到数以百计的贫寒士子,只是核验了身份,就被学宫的卫兵放进藏书馆,哪怕衣衫破旧,都能随意看书,不由让他刮目相看。
“这车骑将军治下,文教果然昌盛,寒门士子都能有出头之日,实在是可叹。”张松感慨几句,又随口问陪同官员。
“这些人,谁都能进来看书么?学宫就不担心失窃?那些衣衫褴褛之人,也能求学?”
陪同官员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自然,只要不是身份不明之人,贫寒岂能成为阻人向学的理由?衣衫褴褛也不是罪过。我们这儿只是要求哪怕衣衫破旧,但也必须洁净,入馆之前,更要洗净手足,不能玷污典籍。”
那官员一边介绍,一边指了指每间馆舍门口的水池,那里都放着很多大水缸,还有池子和引水的竹管、竹勺,所有人都要洗手擦干,才会被放进去。
穿得破旧不要紧,但不能把书弄脏,这很合理。
张松点头长叹:“虽三代之治,不过于此矣,没想到竟是在这乱世之中,还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
孙邵、张松在武昌休整了两天,轮换了一批水手,又补给了饮食物资后,这才重新启程。
而江夏郡丞向朗的调度安排,倒也节约省事,他拨了一批从荆南走湘江、洞庭湖而来的官船队,也是正好顺路要去徐州觐见主公的,那支船队有富余水手,就直接分一些给孙邵,让他们帮着孙邵一起开船。
不过作为交换,孙邵的船队有空余舱位的,也被塞进了一些那支荆南来的官船队所运的货物。
张松看着自己的坐船都被搬运上了几十筐稻谷,不由有些好奇。
他便私下问孙邵:“水运耗费虽然不多,但千里转运,运的多半也是值钱的货物,为何会从荆南一路运谷米到徐州呢?就算徐州缺粮,在广陵、吴会就地筹措北运,也比这样百般周折节省吧?”
孙邵倒是知道些情况,便跟张松解释:“这些却不是普通的粮食,如今跟别驾也说不清,将来你就知道了——这支船队,是镇守荆南的张将军委派的,护送的乃是步府君从岭南寻回的良种。
步府君此番也要趁着新年北上述职,向主公和诸葛军师复命,故而跟我们顺路。子乔可知步骘步子山事迹?要见一见么?”
张松连忙拱手:“步子山先生事迹,我虽在蜀中,亦略有耳闻。听说他也是少年便有远志,可比昔之班定远,开拓海疆,援护王景兴、威慑交趾士燮。
我蜀地也有黔中道商旅货通交趾,颇传其名。没想到他也要北上述职,能同路实在是荣幸之至,请长绪兄为我引见。”
原来,张飞和步骘自前一年冬天,对岭南动兵,把士燮手中相当于后世广东的地区拿下后,后来因为春夏天热,就停止了进一步的进取,准备等天冷后再有举动。
这不一年就过去了么,如今又是冬去春来,刚刚过去的冬天,张飞和步骘可没闲着,又对士燮进行了新的施压。
而那些岭南土人,战斗力根本不行,他们原本敢抵抗,也是觉得尊奉曹操控制的朝廷更有前途,还能升官,犯不着理会什么衣带诏,把持有衣带诏的一方当成反贼就好了。
如今被刘备军反复揍趴,他们唯一指望的就是天热能反攻回来。但最近又被痛揍几顿,还听说北边曹操都被刘备击败、丢了三个郡。
消息传来后,在张飞的宣传攻势和军事进攻双重压力下,岭南个别郡守、县令再次动摇,投靠了刘备势力。
今年冬天,士燮进一步连后世广西境内的郁林郡也彻底丢了,只剩下后世越南境内的交趾郡还在士燮本人控制之下——这也是因为士燮本来就挂过交趾太守/交趾刺史的头衔,在当地经营比较扎实,这是他最后的根据地。
不过,相比于军事上多拿一个郁林郡这种小事儿,更受刘备阵营重视的,显然是今年冬天,步骘终于趁着天气凉快,又跑了好几趟南海航线、终于抵达了林邑国,并且进行了数次贸易,买回了几十船林邑稻的样品(占城稻)。
张飞留下了一半在岭南和荆南试种,又分了几船去闽中,剩下的就北运,分到吴会等地,最后稍微留粮船送到刘备诸葛瑾面前,接受检阅核查。
虽说徐州北部不适合种这种粮食,但这毕竟是大事,也要留档一些以供研究,同时也是献功。
张松如今还不是自己人,孙邵也就不会跟他说太多关于林邑稻传说的细节,将来等江南种双季稻成功了,再展示肌肉也不迟。
张松影影绰绰不明真相,但以他的敏锐观察,他也看出来了,刘备对于百姓民生的关心,对于劝农产粮的关心,绝对是其他诸侯所不能比的。
在孙邵的引见下,步骘很快也过船,跟张松寒暄了几句,两人相谈甚是直截了当。张松步骘都是恃才之人,不会迁就人,每每辩论言及天下大势,也都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说什么。
但就是如此,反而让张松觉得轻松,可以对事不对人,不用藏着掖着。就像历史上他到许昌后,曹操不能容他,但恃才傲物的杨修却跟他关系不错。
步骘跟张松说了很多海外风物见闻,更是张松彻底理解不了的,听说南海居然还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蛮夷风俗,张松愈发觉得自己见识得少,一辈子窝在蜀中简直是井底之蛙了。
一路上,张松就这样每天被刷新着认知,听说外面的新事物,然后做着笔记,整理自己的日志,时间悄然来到二月初,一行人也终于赶到了徐州重镇彭城,准备觐见刘备。
刘表的使者伊籍,自然是比张松还早半个多月,就已经赶到了。
第420章 曹可来,刘亦可往
随着伊籍、张松等其他刘姓宗室方伯的使者抵达彭城,时间已经是建安九年的二月了。
这也就意味着,曹操的军队,自从去年腊月初,驻扎重兵在符离、睢阳一带,跟刘备相持消耗,也足足有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曹操当然不可能吃闲饭坐等刘备召集宗室、会盟诸侯、拉起新的反曹联盟。
虽然知道依靠大规模正面强攻夺回小沛、彭城的机会不大,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所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曹操也试探了各种进攻方式,在控制战损的前提下,尽量试探刘备的防守破绽。
曹操的试探进攻,大致也可以分成两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就是腊月的上旬和中旬。因为不知道刘备的布防虚实,这一阶段曹操尝试了“全面进攻”,也就是从各个可能的方向,对小沛和彭城,都发起攻势。
曹军从曹仁镇守的符离、竹邑县这两座双子城,往正北方略偏东的方向,陆路进攻彭城,但都被刘备军阻挡于泗水、获水南岸。
曹仁这一路没有得逞,曹操就又分了从河北战场刚赶回来的一部分生力军,由李典带领,从竹邑更上游些的相县,往正北方进攻沛郡的萧县——萧县也是获水北岸的一个县城,在彭城的上游。
所以曹军的路线,等于是比此前竹邑攻彭城那条路,在出发点和目标点上,都往上游逆流腾挪了一个县的距离。
而刘备军也依样画葫芦,继续跟曹操沿着获水对抗,并且在获水北岸从彭城到萧县,渐渐修筑起一条营垒长堑、防线甬道,不让曹军有任何渡河的机会,一旦看到曹军冒头就半渡而击打回去。
曹军累计付出了数千人规模的损失,宣告这些试探失败后,也就只能转入相持。
而睢水和获水这两条平行河流之间的平原地带,原本就已经是曹军各条进攻路线中,路况最容易走的一条了。这段两河平原都攻不过去,另外两路就更没希望了。
曹军的第三路攻势,是沛郡下邑县的张郃部。第四路攻势,则是由屯兵与沛郡以北鲁郡(鲁国)的乐进构成。
这两部人马,曹操又另外委任夏侯渊全权统筹,负责整个西北部战线。
张郃沿着芒砀山谷道,企图从东往西攻,从下邑打破丰县,夺回芒砀山区。结果被陈到、周泰带领的刘备军精锐山地兵部队,杀得连败数阵。
虽然全程的损兵规模,加起来依然保持在数千的规模。相比于两个月的交战时间而言,这点累计损失不算什么。但张郃打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交换比比曹仁和李典在南线两河平原地区的攻势难看得多。
曹操一开始听说了张郃的战绩后,也挺愤怒。但冷静下来后,深入了解了情况,才得知刘备在芒砀山山区投入了南方精锐的山地战兵种、丹阳兵。
这也是曹军主力第一次和刘备军的山地战兵种大规模交手,因为不熟悉丹阳兵在山地战中的悍勇、地利,吃点闷亏也正常。从此以后学会了教训,扬长避短,不再跟南方诸侯的军队打山地战,也就是了。
所以,曹操最终也没有惩罚张郃,他知道张郃尽力了,还亲自出言安慰,让张郃感激涕零,表示一定为司空效死。
张郃这一路的进攻都没能奏效,那么曹军乐进部从沛郡北部的鲁国突出部、往南进攻沛郡的尝试,自然也不会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