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份交权之后,公孙度最多每隔十天八天稍稍过问一下儿子,看看公孙康有没有什么决定难以拍板的。但自从十月份以来,他精力越来越不济,已经大半个月没有问过哪怕一句政务。
只有公孙度自己最清楚,他的健康状况应该是出了严重的问题。要是再拖下去,拖到明年开春再想退敌……自己能活到明年开春么?
这一点,是连王烈都不知道的。
公孙度作为一方雄主,他对自己的健康情况保密得非常好。今天接见幕僚商讨军机之前,公孙度还特地用热巾敷了头脸手臂,好让自己的皮肤看起来红润一些,不至于太过苍白。
公孙度心中不由暗忖:“为今之计,久拖可不是办法,要是现在不果断击退赵云,等真有个三长两短,恭儿那种懦弱的性子,怎么可能坚守得住昌黎?一旦赵云散播噩耗,到时候辽东各地怕是要连环崩溃。
苍天待我何薄!为何赵云会偏偏挑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攻辽东!都已经冬天了,他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吗?他就忍不到明年再来吗?”
有那么一瞬间,公孙度内心确实产生了对天意无情的绝望。
敌人的进攻时机,选得太刁钻了。
他又哪里知道,对面就是有一个开了天眼开了透视的存在,专门瞅准了历史上他公孙度就该今年病亡、所以特地挑这个节骨眼上门捅刀子的。
公孙度内心悲凉了半晌,最终决定还是搏一把,不信命,咬牙道:“彦方之谋,何其懦也!赵云初到,必然立足未稳,只要断他粮道,又何须迁延数月来耗到他师老兵疲?
最多半个月,他就行粮耗尽了!现在你们该想的,是如何尽快集结我辽东各地兵马,立刻前去昌黎救援,趁着赵云援军未到,将其坚决击退!”
王烈被公孙度当面否决了提议,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旁边地位相对超然一些的邴原,此刻微微有些不忍,还坚持劝道:“请使君明鉴!赵云此来,能击溃速仆延、横穿草原,兵势必然不弱。
后方还有诸葛瑾运筹帷幄、统揽全局,更兼刘备近年声势日隆,以曹操之强,面对刘备也连败两场。使君此前虽然尊奉曹操,以至与刘备交恶,但终究无罪于汉室。
使君当年还曾与刘备军的海船商旅贸易过,算是留了一点情分。如今若是觉得不敌,只要遣使伏辩,终究不过是一个‘远人惶惑,不知正朔’的过错,刘备必不至于褫夺使君一门官爵,还请使君三思!”
公孙度听了邴原这番话,却是法令纹抽搐,表情狰狞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没下令拿下邴原。
这厮是公然要他归降刘备!保住家族富贵了!这也太小看他公孙度了!
他们公孙家,好歹也是掌握一州之地,而且北破高句骊,东联姻扶余,南破韩濊的存在。
其治下汉民一百余万,加上归顺的胡人和三韩东夷,治下人口总计二百万以上。
这么大的家业,地理又险远,怎么可能不战而降!
袁谭的青州,眼下最多也就剩二百来万人口!他公孙度的家业,跟袁谭的一个州人一样多了!
不过,邴原毕竟是天下名士,公孙度也知道他并没有背叛之心,也就不去惩处他,只是厉声命令:
“今日此言,孤可以当你没说过,下次再敢说,就严惩不贷!孤尊奉朝廷,何错之有?还‘远人惶惑、不知正朔’?
许都的陛下便是正朔!邴根矩,你也算天下名士,竟出此无君无父之言!还不速速退下!”
公孙度此言呵斥得貌似义正辞严,邴原也无法反驳,只好叹息退下。
公孙度呵斥过后,精力消耗也过大,又有些摇摇欲坠,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悲凉地转向儿子公孙康,吩咐道:
“康儿,速速把此前攻破高句骊的兵马都调集过来,与襄平本地驻军一起,发往昌黎救援你二弟!
嗯,也不可冒进直接去昌黎,可先在辽河口的辽隧一带观望扎营、与赵云保持距离,然后进一步打探敌情。”
公孙度说话有些犹豫,说了一半又改口、补充,看得出他已经病得决策能力都下降了,精力不济难免有疏漏。
公孙康却是知道父亲的病情的,他不由忧虑地追问:“如此会不会导致襄平空虚?后方各处,又该如何筹军驻防?”
公孙度喘了口气,接着说:“可把去年攻破韩濊后、在带方郡剿灭三韩余贼的兵马调回来,补足辽东腹地防御兵力。”
原来,历史上公孙一家,在207年左右,才攻破高句骊国都高句骊县,然后连带着周边的西盖马县等地,重新设置了玄菟郡。
又该在209年左右,攻破韩濊,也就是后世韩国的汉城周边、汉江与大同江之间的流域,设置了带方郡。
这一世,也是因为诸葛瑾早些年劝刘备跟公孙度贸易,拿中原的先进生产力工具和钢铁原材料这些,问公孙度买战马。还把仿造后世朝鲜水师板屋船的近海海船卖给了公孙度。
导致公孙度军沿着朝鲜半岛沿海进兵的能力大大增强,翻越后世朝鲜边境的长白山区时,也更加游刃有余,可以靠沿海海路补给后勤、军粮。
所以,本时空公孙家对高句骊和韩濊的进攻,也各自提前了三五年。
此番赵云打来时,高句骊的故都已经被公孙度攻破占领了,但高句骊倒是没有灭国,他们选择了继续往东北逃跑,另外择地建国。
被公孙度占领的高句骊故都,大约相当于后世的辽宁抚顺、铁岭一带。被公孙家击溃抄家过一次的高句骊,等于是撤出了后世辽宁全境,逃到了吉林境内。
从这个角度来说,公孙家对于汉人的外战还是有贡献的,至少保住了辽地的汉人势力不被胡人和夷人侵害。
所以历史上陈寿写《三国志》时,对公孙一家的评价,也是“虽有罪,然辽土之不坏,实度是赖。向不遭度,则民系于虏廷矣。”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公孙度为了割据自立,响应曹操,而且集结各部对抗赵云、以及尚未出场的周瑜,那就没什么可说了。
诸葛瑾和赵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战斗,拔掉公孙家,避免对辽东汉人的综合实力形成太多负面影响。
辽东汉人的民力,不该浪费在内战上,应该拿去对付高句骊和韩濊。
……
在公孙度的坚持和严令下,公孙康还是坚决执行了父亲的军令,在短短数日之内,就集结好了第一批援军。
随后,公孙度就坚持亲自带兵,先前出到辽河口的辽隧设防,跟赵云相持。
公孙康苦劝:“父亲,你病体已如此沉重,岂可轻动?”
公孙度却厉声呵斥:“我若不去,军心更加不稳!你还年轻,如何镇得住诸将用命?而且我去了,这一仗能胜,便能为你保数年太平。若是我死了,你自觉不敌刘备,将来也多条退路。”
说罢,公孙度便不顾劝阻,坚持扶病强行,坐船沿着辽河顺流而下,带兵抵达辽河口,跟赵云相持。
第453章 再不打赵云就打不着了
公孙度雄踞海东,坐拥胡汉士庶二百余万人口,麾下兵力自然也是不弱的。
历史上三十年后、司马懿讨伐公孙度的孙子公孙渊时。司马懿出兵四万,结果遇到了公孙渊本土内线作战的部队近二十万人。以司马懿之能,也只能持重围困,稳扎稳打,不敢堆人命强攻。
这倒不是说历史上曹魏的国力不强、拿不出更多兵力。而是古代千里远征,后勤难度太大,司马懿走辽西走廊进兵,需要的后勤辅兵损耗,就远大于一线战兵了。最终能在前线维持四万战兵,也就不足为奇。
如今赵云攻打公孙度,可以调度的兵力人数,自然也是远少于公孙度的——这同样不代表刘备阵营实力不够,而是远征军和内线作战一方,动员能力上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公孙度是本土作战,而且是守卫家园的生死之战,稍作动员一下,就能把冬季农闲的民间丁壮都拉起来。
最终,公孙度动员起了十五万战兵。不过公孙家在朝鲜半岛的乐浪郡和刚占领的韩濊地区带方郡,加起来还要占用至少两万人留守,不能再少了,再少的话那些刚被压服的三韩部族就会重新起来反抗。
另外,在刚打下来的高句骊故都周边,也要留两三万人提防,否则高句骊也是有可能卷土重来、威胁襄平的。
最后还要在襄平和其他战略要地留兵防守,再考虑到集结部队所需的时间。
这些林林总总都扣掉后,公孙度短时间内能拉到辽隧-昌黎一线的援军,也就五六万人。如果战事能拖到腊月,公孙度或许能再多调度两万人,让前线部队达到七八万之数。
可惜公孙度已经等不得这么久了,他十一月初四得到的急报,初五便做出决策,只花了四五天紧急集结部队,初十就带着第一批四万人的援军顺辽河而下。
船队航行行军六天,十六日抵达辽河口,立刻派出斥候哨探,了解昌黎前线的最新情况。同时稳扎稳打加固营垒、扩建驻地,等后续部队陆续抵达。
估计到十一月下旬,辽河口的辽隧大营,公孙度军可以增加到五万。到腊月上旬,能达到六万。后续还能以每十天增加集结一万人的速度,持续增兵一个月左右。
……
公孙度的主力援军,终于被调动了出来。过去十天一直在昌黎城下扎营围困的赵云,当然也有时刻关注敌方援军的动向。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掌握了敌情,甚至还能大致估摸出公孙度援军的人数规模。
赵云围攻的昌黎城,大致相当于后世的锦州,但并不在锦州市区,而是后世锦州北郊的义县一带。昌黎以南还有一座县城徒河,才是位于后世锦州的城南、刚好卡在大小凌河的入海口处。
公孙度军抵达的辽隧大营,则是在辽河口,但那地方又要比后世的辽河口偏北一些——
主要是因为未来两千年里,辽河带来的大量泥沙淤积,导致辽河口不断往南延伸,把渤海湾北岸的一部分土地变成了陆地。
而汉朝的时候,这些地方还没被填成陆地,海岸线自然要往北退缩几十里远。后世的辽河口位于营口,汉朝的辽河口,则位于后世的盘锦北郊。
所以公孙度的辽隧大营,距离赵云在昌黎城外的围城营地,也就不到一百里的距离,骑兵一天就能赶到。
得知公孙度已经进兵到距离自己只剩一百里、随后转入防守观望姿态,赵云便招来主要部将、幕僚,商讨对策:
“公孙度已亲率援军至辽隧,但他还是不敢渡过辽河主动进攻我军,应该是想近距离观察我军,看昌黎是否有危险。若是我军无力攻破昌黎,守军并没有覆灭危险,公孙度就会继续观望消耗我们。
只有昌黎岌岌可危时,他才会真的下定决心,渡过辽河口跟我们决战。但我军如今都是骑兵,人数也达不到兵法所说的‘五则攻之’的程度,强攻昌黎必然会有重大伤亡。
这种情况下,诸位可有妙计,能引诱公孙度不再观望、直接渡过辽河主动与我军野战决战?”
面对赵云抛出的这个难题,张著和田畴等文武部下,自然是面面相觑。
这怎么又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不可能任务?公孙度都知道我军是骑兵为主了,他能够用坚城先消耗骑兵,怎么会一上来就野战决战呢?
连田畴都一筹莫展,那俩被蹋顿和楼班派来助战的乌桓骑兵将领乌苏等人,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一句话都没法建议。
气氛沉寂了一会儿后,田畴才用探询的口气提醒:“当初出兵之前,诸侯便说过,此战要水陆配合,我们只管千里奔袭,把骑兵部队拉到前线,再抢先围困几座敌军要地,阻断后续敌援。
至于攻坚,本就不可能是少量骑兵完成得了的,需要等海路运来的步军主力,连带着我军后续的粮秣,也需要海运,不可能一直靠草原上的牛羊。
不知如今周中郎的水军到哪里了?我军抵达昌黎的消息,有及时传回去么?”
赵云这才想起,他此前为了更好的保密级别,这个重要消息还没跟属下通气过,如今已事到临头,倒是没必要再瞒着了,便连忙告诉众将:
“这点你们放心,我军灭了速仆延后,继续挥师东进之际,我就同时派了信使回后方,通知公瑾可以出兵。算算日子,我军刚抵达昌黎后不久,公瑾就应该收到了。
就算他海船部队启航前还需要两三天做最后准备,如今也已经启航五日以上了,很快就能抵达渝水河口。”
田畴想了想,抛砖引玉地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军就别再隐瞒保密援军将至这个消息了,反而可以考虑故意把消息散播出去,这样公孙度才会紧张,觉得‘眼下决战,只要跟敌军的骑兵单打独斗。若是再拖,拖到海路援军也抵达,便没有各个击破的机会了’。”
赵云如今被诸葛家的人耳濡目染,兵法韬略进步也还算明显,田畴所言,他当然是瞬间就理解了,只是觉得还有点瑕疵:
“这个我倒也有想过,不过如何向敌军散播消息,却还要斟酌——万一公孙度以为这是我们的诱敌之计呢?”
赵云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想得挺深,散播消息这种事情,又不是你让敌人信他就信,你让他不信他就不信,总要辅之以一些跟言语相配合的动作,才能加强说服力,需要一个“泄密”的合适契机。
敌人也会“听你言,观你行”,要言行合一,敌人才会中招。
田畴和赵云就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头脑风暴,最终还真就想出一个招来。
赵云切磋着切磋着,忽然一拍大腿:“诶?不如试试看,我军因为公孙度援军来得太快,从而‘惊慌失措’,不得不调整部署,一边继续以部分兵力围困昌黎县,一边分兵南下,准备强攻徒河县。
至少要拿下徒河县外围的渝水河口港区,假装要为公瑾的海路援军登陆卸货提供一座良港。只要这个姿态摆出来了,不由公孙度不信!到时候他肯定也会想抢时间,不让我们和公瑾会师!
子泰,你久在辽西,可知这辽西走廊四百余里,沿岸可有其他锚地可用?我若是摆出非要抢徒河县这个良港的架势,能确保骗过公孙度么?”
田畴也被赵云的想法打开了思路,眼前一亮,摸着胡子仔细回忆:“这么说来,这个借口倒还真的挺能唬住人。辽西走廊沿海,不是淤泥滩涂便是陡峭孤岛。
要说可以泊靠的深水良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笔架山、菊华岛等处的水深,便足够了。
但笔架山周遭道路难行,上岸后还要通过近百里的辽泽才能到前线,如今冬天辽泽倒是全部冻成了冻土,但依然没有道路。
菊华岛距离徒河倒是近些,但大海船把人、货卸在那儿后,夏秋之际还要用小船摆渡到岸边沙滩。如今入冬,菊华岛与岸上那几里海面,倒是彻底封冻了,但反而更增麻烦。
一来海船未必能直接航行到岛南岸,可能会被浮冰所阻,就算到了岛上,后续还要冰橇推着货物滑行上岸——总之,除了徒河县,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大规模就近卸货上岸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