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看刘琦如此热切,也是忍不住苦笑——没办法,他此行的使命,是来给刘琦稍微泼泼凉水,暂时降降温的。
不过有些话好听不好说,没法公然当着众将的面说,徐庶也只好先搪塞,希望刘琦送他回县衙、再闭门详谈。
好在刘琦本就要设宴款待徐庶,很快就拉着他回府。
徐庶等左右没有外人,才跟刘琦和盘托出:“大公子知人善任,黄老将军神勇猛进,实在是令人叹服!说句实话,我主车骑将军,也未料到黄老将军积年不曾立功,骤得攻战机会,便会如此神勇,实在是可喜可贺!”
刘琦被刘备阵营的人夸赞,一时也有些飘然,连忙摆出谦虚姿态:
“诶,元直谬赞了,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统兵之才,所以听任他们自行调遣罢了,这有什么可称道的?
黄老将军固然神勇,但这几天下来,我也琢磨过味儿来了。战事能如此顺利,一来是上庸之兵久不经战,不知天下诸侯纷争之惨烈。二来么,也是黄老将军此前名声不显,骤一交战,敌军轻敌了。
若是让玄德叔父麾下大将来领兵,纵然神勇远过黄老将军,但他们都威名远播,申耽岂会敢出战?只要申耽不出战,他死守个十天半月,还是做得到的,咱这是就事论事,也不自夸。”
刘琦这番话,半是谦逊、商业互吹,半是真心如此觉得。
徐庶见他有自知之明,暗忖后面的话应该容易聊,便开始委婉劝说:
“大公子如此虚怀若谷,实乃荆州之福。有些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我主与孔明先生皆以为,贵军如今进展如此迅猛,固然是好事,但刚则易折,轻进易退。
申耽申仪兄弟,不过土鸡瓦犬耳,黄老将军和苏都督能轻易胜之,不代表就能敌得过夏侯渊。夏侯渊也是天下名将,更兼曹贼拥有天下之半,兵精粮足。一旦彻底激怒夏侯渊,导致曹军与贵军不死不休,到时候大公子又当如何收场?
就算黄老将军能胜得夏侯渊,可如果曹操恼羞成怒,以大军从许、雒翻越桐柏山,直扑宛城、新野、樊城,大公子又当如何处置?令尊又当如何处置?黄老将军再勇,双拳难敌四手,一人难当两面,到时候宛城防线又该指望谁?
所以为今之计,我主与孔明先生皆以为,大公子当见好就收,韬光养晦,给夏侯渊留下脸面,切不可再把战事闹大。”
刘琦本就不是什么胆子很大的存在,听了徐庶这番分析,立刻就紧张了起来,觉得非常有道理。
“唉呀!若非先生与孔明想得远,琦几乎自误!确实,曹贼势大,我们是该见好就收,不能往死里得罪……呃,玄德叔父不会怪我怯懦吧?”
刘琦说着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意识到玄德叔父应该是希望看到天下宗室方伯都并力抗曹的。自己怎么能把“想要保存实力”的潜台词说到台面上来呢,这多不好意思?
好在徐庶今天就是来给他踩刹车的,当然会给他留面子,当下变着法儿帮刘琦圆话:
“大公子何出此言!荆州军暂时积蓄实力,也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打击曹贼。我曾听子瑜先生说过一句名言:拳头收回来,是为了下次出拳更有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没什么不对。”
刘琦找回了面子,情绪也舒服了些,便顺着徐庶的思路往下想,很快又想到一个执行层面的难题:
“先生之言是也,但就算我们想要韬光养晦、见好就收,夏侯渊会放过我们么?我们卑辞屈礼派人去解释,表示我们并无与之交战之意,只是惩戒申耽申仪、为了自保,夏侯渊就肯退兵不成?
我们现在已经转入防守了,没打算再进攻汉中。眼下是夏侯渊非要来打我们,想要夺回我们已经到手的西城、上庸,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把打下来的地盘再吐出去吧?那不是白忙活了?家父也不会轻饶我的。”
徐庶见事情有门,连忙一边结合诸葛亮密信中的交代,一边随机应变想说辞,分析道:
“大公子不必如此,若是一味卑辞屈礼,当然会被夏侯渊认为软弱可欺。所以我们的关键是要不卑不亢,既显示自己能在军事上顶住夏侯渊的攻势。但是,又放他一马、点到即止,击退后也不反攻。
然后趁着刚刚击退夏侯渊攻势的时候,派个使者带些礼物去求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夏侯渊:若是夏侯渊非要夺回上庸,那么荆州军将不得不允许我主车骑将军的军队入境,增援荆州军共抗曹家。
夏侯渊必然会担心此举导致荆州军彻底倒向我主,从此允许我主的军队在荆北畅行无阻,到时候他也就得掂量掂量是否要死争到底了。
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设法潜移默化暗示夏侯渊,益州刘季玉,对于和我主玄德公的合作,一直心存疑虑,所以夏侯渊若是掉头进攻刘季玉,刘季玉是不可能很快得到我军增援的。
所以,摆在夏侯渊和曹操面前的就是两条路:
如果继续非打上庸不可,就迟早会面临荆州军和我主车骑将军的联军。
如果掉头往南、改打巴东巴西,那他就只要单打一个刘季玉而已。
孰难孰易,曹贼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刘琦听完,终于心中豁然开朗,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跑到徐庶面前,握住徐庶的手掌重重摇晃了几下:
“元直一番话,令在下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唉,叔父麾下大贤,何其多也!
子瑜、孔明、士元、元直,随便一个,都有翻云覆雨、逆转乾坤之奇才。我若再不听劝,岂不是自取其败!我这就按先生的指示安排!”
第480章 吓得刘璋赶紧找大腿抱
“大公子,曹军先锋轻进试探,你为何让两翼山坡上的伏兵轻易暴露、以弓弩射阻阵脚?末将虽老,尚有马援之志。
这么好的机会,本该把敌军放至城下、再让两翼伏兵齐出。末将也正好出城掩杀摧敌,本可大获全胜。如今敌军入彀未深,便打草惊蛇……可惜!实在是可惜!”
两天之后,随着曹军夏侯渊部、和刘表军刘琦部,在西城县以西的秦岭山谷中,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试探性冲突。
刘琦部在顺利击退夏侯渊部后,作为刘琦部先锋的黄忠,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懊恼不已——在他看来,今日这场对敌军探路先锋的伏击,原本可以打得更漂亮、歼敌更多一些的。
明明己方已经在西城县以西设置了不少前出阵地,在汉水河谷两岸的秦岭山坡险要之处,秘密扎下两座副营,还在半山腰上驻扎了伏兵。
要是当时再沉得住气一点、把敌军试探的先头部队再放得深入口袋一点,然后再扎进袋口,那绝对可以打出一个瓮中捉鳖的歼灭战,至少多消灭一两千曹军!
但是跟他配合的友军将领,实在太冒失了!曹军才刚进入射程不久,他们就伏弩齐出,提前暴露了火力,把敌军吓跑了。
最终只射杀、射伤了几百曹兵,导致此战的战果大打折扣,歼敌数至少锐减了三分之二。
黄忠那叫一个不甘心呐!他又岂能不到刘琦这儿来诉苦。
然而,刘琦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黄忠的预料。
只见刘琦亲自把盏,给黄忠倒了一杯刚烫好的热酒,温言抚慰:“黄老将军切勿焦躁,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今日之战,我们还是胜了的,只是战果可能比预期少了点。
但你也不要怪仲邈惊退了曹兵,是我告诫仲邈(霍峻):遇到曹军来袭,一定要以雷霆之势,立刻吓退曹军,万不可让曹军生出我荆州军软弱可欺的念头。
曹贼势大,非一州一地的诸侯所能敌。所以曹兵是杀不完的,一时多杀几个少杀几个无所谓。关键是要逼得曹军认识到我军不可轻侮、从而生出退却之心、转而把心思放到刘璋身上,才更符合我荆州军的根本利益。
今日之战,虽然或许少掉了千余斩获,但我依然给黄老将军和仲邈按照杀敌两千来记功,该升迁该赏赐的,绝对不会少了。”
刘琦这番话,当然是徐庶教他的,而最本源的出处,还是诸葛亮那封密信。
只不过最后话到口边,刘琦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也更符合荆州诸侯的叙事立场。
黄忠听了这番大道理,也终于意识到军事是要为政治服务的。大公子和主公,现在还没打算跟曹军彻底撕破脸,还希望能点到即止、见好就收。
如此看来,让曹军知道荆州军眼下兵利甲坚、强弩劲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乎才是最好的。
射伤射杀几百敌兵后,就将其吓退,多少还能给夏侯渊留点脸面,还不至于不死不休。
……
黄忠被刘琦踩了刹车之后,仅仅过了两天,在汉中郡的南乡县,夏侯渊也得知了己方试探性进攻的失败。
这让夏侯渊颇为恼怒,很有增兵报仇的冲动。幸好贾诩冷静,死死拉住他,缜密地分析道:
“将军切勿动怒!在下听了败军回报的细节,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端倪,请将军三思啊!”
夏侯渊一甩手:“还能有什么端倪值得三思?那些荆州兵如今根本不怕朝廷大军,为了几个县就敢死守到底,一遇到朝廷大军就坚决反击。将来还如何得了?
我在乎的不是这几个县,而是朝廷的威严能不能镇住刘表!要是刘表胆子肥了,就必须把他摁到泥里,逼他认清局面!”
贾诩连忙敏锐地指出:“将军请想,若是荆州军非要重创朝廷的军队,他们会在我们探路的先锋刚刚进入伏击圈时,就全力迎击么?
要是把我们的先锋放得再深入一些再动手,今日的折损就不是区区几百人了。看得出刘表刘琦父子还是畏首畏尾的,朝廷也该恩威并施才是,要我说,眼下就别犹豫了,还是尽快南下图取巴西吧。”
夏侯渊被贾诩这么一分析,也稍稍挽回了点面子:按贾诩的说法,刘琦有机会取得更大的杀伤,但不那么干,就想吓退曹军,这也是他们忌惮朝廷的一种表现,说明朝廷的威胁还是好使的。
夏侯渊正在犹豫,结果当天晚些时候,刘琦就派来了一个求和使者,送来一份金银珠宝厚礼,希望跟夏侯渊言和。
夏侯渊正是骑虎难下,需要一个台阶,也就跟贾诩一起接见了对方。
使者入内,夏侯渊金刀大马地居中而坐,倨傲戟指骂道:“尔乃何人?刘表凭什么派你为使?”
使者做了个天揖:“在下襄阳野人宋忠,蒙刘荆州礼遇,自当报答。”
原来,这个使者也算是荆州大儒了,曾经跟司马徽、庞德公等人交游,比徐庶诸葛亮还高了一辈,也算是前辈名士。
历史上两三年后、刘表病死、刘琮被蔡瑁蛊惑降曹,就是派了宋忠为使,后来又派宋忠去通知刘备说自己已经投了。刘备气得差点把宋忠剁了,最后还是看他名士的身份,不屑于一般见识。
(注:《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备乃大惊骇,谓忠曰:“卿诸人作事如此,不早相语,今祸至方告我,不亦太剧乎!”引刀向忠曰:“今断卿头,不足以解忿,亦耻大丈夫临别复杀卿辈!”)
如今刘琦需要一个对曹操阵营暂时示弱、虚与委蛇的使者,当然就想到了从父亲那里要来宋忠。
当然,刘琦并不会把自己和徐庶的谋划,全部告诉宋忠。所以宋忠也不知道刘琦示弱的真实动机,他只管自由发挥求和就是。
刘琦也不在乎宋忠的死活,哪怕宋忠被夏侯渊砍了也没关系。宋忠本就是个软弱投降派,死不足惜。
如此机缘巧合,宋忠一见到夏侯渊就卑躬屈膝,各种口称朝廷之德,还委婉表示:
“我主并无与朝廷相争之意,只是张鲁覆灭时,申耽、申仪不稳,我主担心襄、樊上游出现变故,为求自保不得不出兵。
如今朝廷既已平定张鲁,只要不再图我荆襄,我主自然愿意与朝廷和睦。但若是非要威胁荆襄,我主也只得托庇于车骑将军,以求自保。
在下此番带来黄金百斤,白银五百斤,绸缎三千匹,请夏侯将军笑纳,聊慰将军平汉中之劳。我主并不敢以钱财俗物相扰,只是想箪食壶浆、犒劳王师而已。”
夏侯渊听说对方送了这么重的财货礼物,心情也稍稍缓解了一些。加上之前贾诩就在那儿反复劝说,一再表示曹公肯定也不希望横生枝节。里应外合之下,终于把夏侯渊的仇恨值给彻底拉走了。
夏侯渊没及时支援到申仪,原本就是差个面子。只要面子找回来了,有个台阶下,这个局就是可以解开的。
现在刘琦稍稍展示了一下肌肉,同时又没有一味追求多杀伤试探进攻的曹军,而是点到即止。
点完之后还送了一份礼,好言好语认错服软,夏侯渊也就借坡下驴了。
“既如此,让刘表好自为之!好好管教儿子!”夏侯渊威严地敲打吓唬了宋忠一番,就把宋忠放回去了。
宋忠这人也没什么骨气,被夏侯渊一番吓唬,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归。
夏侯渊看他逃跑时的怂样,内心愈发鄙夷,却也因此放松了警惕。
此后数日,夏侯渊在南乡继续休整、调整部署、筹措积蓄军粮,一边也是等待曹操的正式回复——
之前为了上庸问题,跟荆州军擦枪走火,夏侯渊也不敢自专,也是请示了曹操下一步战略的。在新形势下,下一步具体是打上庸还是威胁巴蜀,还要曹操最终拍板。
等了几天后,曹操的信使终于翻山越岭竭尽所能通知到了夏侯渊。
夏侯渊和贾诩一起看了曹操的新命令,果然是同意夏侯渊继续专注巴蜀,不要树敌太多。
有了这个总方针作为指导,夏侯渊也就再无疑虑,把休整完毕的部队投入到了新的进攻中。
他兵分两路,一部顺着此前追击张鲁的路线,翻越大巴山,走山区小路威胁巴东、巴西,争取渗透到渠江流域,攻破宕渠。
另一路,则是沿着阳平关外的金牛道南下,再转马鸣阁道,打算强攻蜀地心腹——不过这一路雄关众多,马鸣阁道沿线的葭萌关、白水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
蜀道之难,也会在这条路上得到充分的展现。
夏侯渊的军队刚刚沿着金牛道推进了几十里,就遭遇了刘璋军的坚决阻击,层层抵抗。
夏侯渊的地理并不是很好,加上他此前对蜀地环境的印象,也都停留在别人转述的层面。
如今身临其境,亲自打了两场蜀地山谷关隘的攻坚战,才知道一脚踢到铁板上、是何等的酸爽。
夏侯渊无奈,赶紧又找来贾诩等谋士商议,只好另想办法找路进攻蜀地。
但夏侯渊的进攻,已经把刘璋吓得不轻,简直是六神无主、疯狂想赶紧找条大腿抱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