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渊闻言,已是百爪挠心。可惜当天天色已晚,他亲自策马带着一队骑兵渡到北岸、抵达现场观察时,天色已经黑了,隔着江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当晚在垫江县城内住了,第二天一早视野好了再去观望。
而对面的魏延军经过一夜的抢修,等夏侯渊再次去隔江侦查时,魏延的码头也愈发初具规模了。
夏侯渊和贾诩仔细观察了一番,顿时表情凝重。
夏侯渊分明看到,对面的悬崖石壁上,居然被隐约开凿出了一条上崖的石阶。
目前还没彻底修好,但至少已经能爬上七八丈高的崖壁了。具体宽度有多少,隔着江也看不分明,但那些明显较窄的位置,以及转角险要处,隐约还能看到修了木质护栏。
很明显,将来等崖底的码头造好后,船只卸下来的货物,就能直接沿着石阶,让士兵们用扁担挑着一担担运上崖顶了,虽然累了点,但作为军粮补给通道绝对是够用的。
这些阶梯肯定不是几天之内修出来的,而是正月底乃至整个二月份,魏延让人慢慢施工所得。同时,此前魏延肯定是在修阶梯的位置,以草木掩饰,让隔江观察的敌军看不清楚情况。
到了最近几天,才突然撤去伪装,摆明了是故意给夏侯渊看清楚,好打击夏侯渊的心态。
换言之,等这些设施施工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夏侯渊想围城断粮是绝不可能了。
“文和!你当初怎么就没料到,魏延能在绝壁上修路下崖、还在这种地方营建码头!我们能反制么?还不趁他们在崖底立足未稳、赶紧派兵渡江过去破坏!”夏侯渊一时气急,逮着贾诩就问。
贾诩却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连忙为自己开脱:“此事颇为蹊跷,故而难以预料……将军请看,那魏延的栈桥,如今还是修在平地上的,甚至都没有延伸到江水中!所以施工才如此之快,也难以被我们破坏——但这码头修了有何用?”
贾诩根据自己的观察,指出了几个关键疑点,才让夏侯渊稍稍冷静下来,慢慢多想一想。
确实,魏延能在几天之内,突然闹出那么大动静,结合其施工力量,明显是不合理的。
正常人修栈桥,肯定得延伸到江水里,比如要确保修到泊位深度接近一丈的位置,至少也要六七尺,这样大船靠过来才好卸货,否则船就搁浅了。
而只要你往深水区施工,水下不易受力,不易开挖打桩,施工速度就会变得很慢,不像在平地上搭木架子这么快。
更兼曹军虽然没有水军之利,但火船还是很容易搞的,对于正在施工中的水中目标,直接开一条火船撞过去烧了,那简直轻轻松松。
就算有甘宁来保护也不好使,甘宁再强总不能确保在火船相撞前把对方击沉吧?他只能让自己的船躲开,却保护不了固定靶的码头设施。
而且,只要魏延往深水区修码头,这一段的江面并不是很宽。这个位置上,涪江还没跟嘉陵江、渠江汇合呢,所以水面最宽的时候也就百余丈。南岸一半是沙洲泥滩,再往江里延伸十几丈修栈桥,那么栈桥肯定能被北岸的曹军弓弩手射程覆盖到。
贾诩就是因为知道这几点,所以此前才预判钓鱼城这地方,没法在曹军眼皮子底下另修码头获得补给。就算魏延想修,夏侯渊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破坏。
但是现在,这一切就是眼睁睁发生了。
第506章 心态瞬间爆炸
无论贾诩当初觉得“魏延想在钓鱼城北崖下的沙洲修码头”这事儿有多么不靠谱、不可能。
但事实证明,魏延偏偏就是做到了。
他不合常理地硬要在旱地上修码头,还借此顺势让施工阵地往后退了几十丈,躲开了曹军对岸的弓弩火力。
同时,这也能阻止曹军用火船直接顺流而下冲撞码头搞破坏——魏延压根儿就没往江水里修任何东西,曹军的火船总不能搁浅冲上岸撞敌吧?
而夏侯渊在被贾诩梳理的这些理由提醒后,也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的不合理。
“那魏延总不会是儍吧?就算用这种方法修码头有诸般好处,但这码头不下水他没法用啊!魏延敢这么做,必然是有所倚仗的!文和你还不赶紧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夏侯渊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不合理处,只能继续焦躁地逮着贾诩薅。
贾诩神经高度紧张地思索复盘,额头都冒汗了,终于想到:“不好!我懂了!魏延这是利用冬天山区少雨冻结、三江枯水的机会,提前在枯水季裸露出来的江滩上修码头!
他修这个码头、并没有指望立刻能用上!他是想等四月之后,山雪消融、春雨增多、江水暴涨,这些码头才能用上!
魏延当初肯定是在传递军情的木牌上、少报了两三个月存粮骗我们,他的余粮至少能吃到四五月间!
然后,再配合江水冬夏水位差的特点,趁冬天水位低的时候快速抢工,让我们无法在他造了一半的时候搞破坏!在江水上涨之前,这些日子足够他把码头修得非常完善,旁边还能布置水下的暗礁鹿角,只留出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进出航道。
到时候就算涨水了,我们的火船想撞过去,估计也会撞在水底的暗礁鹿角上。再结合其他水寨防御设施、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甘宁水军,我们恐怕已经没机会阻止魏延获得补给了……这肯定是诸葛亮早就教给魏延的诡计!故意用这招拖住我们让我们白围了几个月!”
贾诩说着说着,其实就已经有些后悔、犹豫。
因为他意识到,有些话自己不说出来,夏侯渊或许还不会那么沮丧。
但他越说心中越明朗、条理也越梳理越清晰,加上贾诩想要开脱自己误判的罪责,那就必须把一切都说清楚。
只有把敌人的强大狡诈描述得越清楚,那么自己曾经的中计和误判,才会显得不那么弱智。
要是不说的话,夏侯渊就会觉得:对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你贾诩怎么这么无能、连这种小伎俩都看不透?
贾诩必须让夏侯渊明白:诸葛亮用的可不是什么小伎俩,而是极为高深的连环套,一环扣一环,自己没看穿一点都不冤。
不管怎么说,有了贾诩这个解说员,夏侯渊最后也算是当了一回明白鬼。至少知道自己是怎么中计的了,中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当然,这背后肯定还有一大堆细节,是贾诩这个“解说员”都想不明白的。
比如魏延为何能在崖壁上修石阶、修得如此快如此省力稳妥。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施工技术细节和工程管理细节,是贾诩理解不了的。
估计是诸葛家的独门秘术,是诸葛亮特地提前给魏延开小灶提点的结果。
反正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人家就是做得到。
把这一切都捋清了之后,夏侯渊还是非常不甘心,他如同暴怒的野兽,来回踱步思忖,最后决定再尝试一把:
“就算魏延在旱地上修码头、指望等着过两个月江水上涨再用,我们也要尽力破坏!不就是火船没法直接撞上去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另派精兵,半夜航渡过去偷袭,登陆放火!
这段江面不足百丈,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就算甘宁的水军时不时会出现,我们总能逮住空档偷过。
到时候魏延要么放任我们烧毁他造了一半的东西,要么就得派兵到崖底沙洲上跟我们野战争夺!”
夏侯渊自己觉得,这个决策肯定是目前状态下能找到的相对最优解了。这样他至少不用再强攻钓鱼城主城那种天险了,还可以逼着魏延跟他阵战。
而他的兵力至少是魏延的五倍以上,拼野战消耗他是不怕的!
说完后,他就扫视了一圈贾诩、张绣和冯楷,这些幕僚、部将也不敢有大的异议。
贾诩只是有些担心,便提醒了一些细节:“还请将军三思而后行,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崖底的码头沙洲上,如今还没有水寨等防御设施,但敌军毕竟可以依托崖顶居高临下的友军支援。
而且,就算甘宁没法阻止我们渡河登陆,但等我军上岸后,甘宁的水军要是得到消息来援、突然杀出断绝我们的后路,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置?”
夏侯渊被泼了这么些冷水,也意识到这事儿确实危险。
但他已经没别的选择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魏延修好码头和通上崖顶的石阶、然后等丰水季源源不断把粮食运进围城吧?
那样的话,他此前半年的工夫就白费了。
人都是有损失厌恶心理的,对于已经投入进去的沉没成本,总是舍不得放手。
夏侯渊又不是什么智者,他哪里会知道“沉没成本不能参与和影响重大决策”的经济学原理。
从心性的角度来说,夏侯渊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赌徒。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
怕甘宁来增援断归路,那就做好提前预警工作,得知甘宁要来了就提前撤。
怕崖顶的敌军火力支援,那就让士兵们多顶大盾——反正夏侯渊估计,真要是两军陷入近战肉搏、争夺沙洲上的码头区,那崖顶的魏延军士兵,肯定也不敢乱丢大石头的。
到时候战线犬牙交错,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丢石头、滚木这种大规模无差别攻击,毫无准头可言,岂不是连自己人都砸死了?
最多防着崖顶的敌兵瞄准射击放箭,也就够了。
自以为把得失风险算明白,夏侯渊就雷厉风行地下令发起反扑。
当天他就调来几千士兵,凑了一些船只,准备抽空渡河去对岸抢夺码头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直接把崖底沿江的地方占住,把水寨直接抢了——
只要那里有足够的木头掩体,能不被崖顶的敌军放箭射到,那么士兵们就能长期站稳脚跟,魏延指望的码头也就永远化作泡影了,除非魏延派出近战部队下山肉搏野战反夺。
午后时分,得了夏侯渊交代的冯楷,就督促着几千步兵,抢渡到了对岸。
魏延部在悬崖底下的工地上,倒也时刻保持着上千施工的兵丁,看到曹军想登陆放火,立刻放下工具、抄起武器严阵以待,直接反推逼到江边。
曹军先头部队只能在齐腰深的江水中登陆,结果还立足未稳没能列阵,就被魏延的人半渡而击直接赶下河。
曹军只能在战船上用弓箭压制岸上的敌兵,魏延的士兵也赶紧后撤到崖底、离开岸边一箭之地,重新列阵。等曹军靠着弓箭掩护上岸了一些人后,再反推过来,又把曹军推下河。
夏侯渊和冯楷发现这样仓促定下的打法,确实犯了兵家大忌,只好放弃白天进攻,改为夜袭。
可惜后续的几次尝试,依然不顺利。
一来是魏延的士兵夜里也挺警惕,甚至能在崖顶上点起一堆堆大火、然后靠巨大的金属镜面对着江面反射,把江面稍稍照亮,至少能看到夜间有没有战船经过尝试渡河。
如此操作,给夏侯渊留出的偷袭时间窗口就很短了。
二来么,也是刘备军似乎消息传递很迅速。魏延在观察到夏侯渊的异动后,仅仅一天,甘宁的战船也出现得更频繁了,反复在嘉陵江渠江涪江汇合的三江口来回巡逻。曹军稍有冒头的举动,就被甘宁打回去。
这种一边倒的小规模碾压性战斗,过程也没什么可赘述的。
反正就是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夏侯渊的一切抢夺码头区的尝试都告失败。
做了那么多无用功不说,还导致曹军上上下下都弄明白了一件事情:主帅之所以这么焦急,就是因为主帅发现大军强攻围城近半年、有可能会完全白干了!
敌方守军已经掌握了一个新的渠道,可以一直运入获取军粮。主帅就是因为要千方百计掐断这条渠道,才带着大家屡败屡战!
原本曹军二月初的时候,士气还挺高涨的。大家都觉得虽然熬了几个月,但前途很有盼头,再坚持坚持,把魏延饿死,就出头了。
但现在,这个悬在驴子面前几个月的胡萝卜,突然被撤走了,曹军上下,哪里还有精气神可言?
就好比中学体育考试的时候,连一个引体向上都做不动的体渣,只能做曲臂悬垂憋够秒数。原本体育老师还拿着秒表给你倒计时,结果就在读秒快结束的时候,体育老师把秒表撤了,告诉你这把不算数。
这种节骨眼上,全靠一口气吊着、下巴都被单杠勒到快断气的体渣,还不得瞬间心态爆炸?
这就是曹军将士此刻的真实心态写照。
第507章 夏侯渊的最后疯狂
意识到己方一整个冬天都白围了,浪费了那么多钱粮精力做了无用功。
夏侯渊麾下五万大军,士气顿时肉眼可见地跌落到了谷底。
连夏侯渊自己,都切身感受到了。
这天,已是三月上旬将尽,夏侯渊在最后一次尝试破坏魏延的码头失败后,回营反思了许久,终于悲凉地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撤围”的问题。
由于害怕进一步打击到士气,这次夏侯渊没敢太声张,只是召集了三个最心腹的高层将领贾诩、张绣、冯楷,关起门来私下里聊。
“早知道不尝试夺取魏延的码头了,劳而无功、白白折损人马不说,还害得士卒都知道我军中计白围了一个冬天。
如今士气低落至此,我们继续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说不定刘备诸葛亮就会趁着这个时机来袭——诸位以为,要不要避其锋芒?”
夏侯渊难得姿态放得如此低,如此听得进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