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这些豁口纵深太浅,尽头太陡峭,无论如何都无法通到阳安关,所以将来我军也不可能从阳安关派出山地兵、翻到这儿来夹击曹军侧翼。
但是,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从阳安关出兵,而是在我军如今后撤的同时,就分一部分伏兵、提前埋伏在这些豁口内,好好隐蔽数日呢?
等我军正面部队从撤退转入反攻后、这些伏兵再突然杀出,跟正面的主力部队一起,三面夹击曹军,那么曹军的先头部队,是不是就有可能被我们掐断?
也就是说,我们的伏兵,并不是等我们要进攻时、才从后方派出的。而是在我军逐次撤退的时候,就水银泻地一般,同步往两侧山区撒出去。我们撤的时候,并不是真的全撤了,是撤了七八成,留下两三成。”
张飞这下自然是瞬间就听懂了:“那不就是跟寻常山地作战、诈败诱敌差不多吗?先在两侧山里埋伏下伏兵,正面的部队逐次后撤,把敌人引进伏击圈,再伏兵齐出?诶?这么简单的战术,曹操为什么没提防呢?”
张飞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灯下黑。曹操连那么高明的风险都防到了,为什么这么粗浅常见的问题会没防到?关键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也没想到?
好在庞统开口之前,就彻底想明白了,便立刻为他解惑:“这不奇怪,因为我们这招,和设口袋阵、诈败诱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寻常诈败诱敌,不会诱这么远的纵深、这么长的时间。正常最多诱上几个时辰、这样埋在坡上的伏兵也不用藏太久,不用担心穿帮,用普通士兵也能埋伏。
我们这次,纵深可能要撤四十里,而且前后分两三天撤完。谁会想到,我们竟有胆子把几支兵力薄弱的伏兵、留在距离敌军不足十里、且跟友军完全隔断的死地里,一埋伏就是至少整整两天?
须知夜长梦多,如果这两天里,曹军对那些断头路的短岔谷仔细搜索一下,他们不就能发现我们的伏兵了吗?而一旦被发现,这些伏兵没有退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敌方大军,那立刻就是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所以,这么做是风险极大的,要天时地利人和都满足,才能够埋伏。曹操预料不到,也就不奇怪了。而我军如果真要这么做,就必须重用板楯蛮将领和丹阳兵。
因为只有板楯蛮士兵,和最精锐的那部分丹阳兵,才有可能在这种岔谷陡坡上隐身藏住整整一两天!但凡换其他士兵,在山中藏匿踪迹不够扎实,那就是自取灭亡的下场。”
庞统点破了这个关键点后,张飞终于松了口气,再也没觉得曹操是“疏于防范”了。
确实,曹操没精力什么都防,只能把这些看起来最不可能、最匪夷所思的小风险抛诸脑后了。
而己方要这么干,难度也确实是大。
这就好比你手下的山地兵,得跟后世的越南丛林兵一样善于藏身,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埋伏两天不被识破,普通人谁做的到啊。
这是有门槛的!又不是打吃鸡游戏、随便往草丛里一趴就能当老六。
曹操的兵做不到,他也想不到有人能做到且有胆子去做,所以他就没提防,这很合理。
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之后,张飞终于敢放胆一搏。
“既然士元都想得这么细了,这么好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一会儿下午边打边撤的过程中,我便把军中的板楯蛮和丹阳兵精锐集中起来,提前撒到南坡的一条岔谷内。
士元,你再加急催一下,让大哥把魏延和王平的剩余嫡系都调来。这样我们明天后撤的过程中,可以再埋伏一支人马。
另外,今晚我们要注意截杀搜捕曹操派去联络夏侯渊的信使,只要确定曹军分兵、最早明天下午或者傍晚,大哥或许就能发起全面反击了!”
庞统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两人就分工明确,一个求援调度,一个负责正面防御和兵力分配部署。
当天下午,张飞和吴懿的部队,便继续按照原计划,边打边跑、边在身后埋伏兵。
……
而对面的曹军,也果然没有那么快看出问题。
因为当天曹军还在为“终于逼退张飞、夺取了陈仓道北坡一条重要的岔谷路口、可以让信使从这儿翻山绕进汉中盆地联络夏侯渊”而狂喜呢。
曹操奋斗了这么好几天,终于可以直接和夏侯渊联络了。
为此,曹操还小范围聚集众将,小酌了一杯,并且劝慰嘉奖郭嘉的擅谋,徐晃、乐进的苦劳敢战。
曹操一边喝着酒,一边鼓励大家:“要不是卿等用命用谋,孤也不能这么快跟妙才重新联络上,你们都是有功之臣!
等过几日,摸清妙才那边近况,再过一阵子,文烈的兵马通过褒斜道助战到位,孤便能跟妙才合力、夹击攻破张飞和甘宁!到时候再跟卿等同庆大功!”
“丞相运筹,世所罕有!”郭嘉、徐晃、乐进纷纷称颂。
“诶,没你们说得那么好,如今还不可懈怠!”曹操自谦了一下,当即又话题一转,下令道。
“对了,今夜务必把联络妙才的书信派人送去!孤已经派人打探过地形了,这条道,只要有善于攀援的勇士,绝对能绕过张飞甘宁、联络到妙才的!”
郭嘉连忙领命,这就写了信,然后分配了精锐山地兵为信使送出。
……
当天后半夜。
对面的张飞营地。
张飞正在睡大觉,庞统却把他叫醒了,然后把郭嘉派出的那几个精锐山地兵信使的人头,放在了张飞案头。
庞统得意地说:“曹操果然今晚就试图派人联络夏侯渊,还好那条路是我们故意让出来的,早就在路头的崖顶上,处处设伏了。曹操的信使在攀援时被我们偷袭,全都杀了。这是郭嘉代笔的给夏侯渊的书信。”
张飞一听,来了精神,连忙拿来看了,看完就让人连夜赶七十里路,回阳安关给刘备。
次日佛晓时分,刘备也得到了好消息,跟诸葛亮一商量。
诸葛亮梳理了全部因果,终于果断奏请:“主公!不用犹豫了!我军主力,即刻北上阳平关道口,跟兴霸合兵一处!让益德今日白天,且战且退,退到即将与兴霸会师时,我军便全军杀出,转守为攻,跟曹贼决战!
眼下适合决战,理由有三:第一,益德和士元,已经趁着这一两天的且战且退,在退路沿途南坡上,埋下了一些伏兵,只要我们转守为攻,这些伏兵就能杀出配合。
第二,这些伏兵不可能久藏,如果我们多犹豫一日,这些伏兵暴露的风险就大几分,一旦提前暴露,就可能被曹贼各个击破。
第三,从郭嘉联络夏侯渊的尝试可以看出,曹操真的被我们之前的虚张声势吓住了。现在曹军总兵力虽然还有二十万众,但夏侯渊有近两万人在汉中,曹休有三万人在褒斜道赶路,曹真等人有三万在确保曹操后路、在散关陈仓等地。
所以,二十万减掉两路三万一路两万,剩下的能直接参与决战的兵力,已经只有十二万了。我们当然要抓住这几天时间差,趁着曹军分兵,狠狠反攻这十二万人。
争取在曹军东西两路重新全部到位之前,重创其中一路。这样就算曹操将来两路都赶到,总兵力也不会再比我军有优势了。”
刘备摸着小胡子最后盘算了一下,终于击掌拍板:“就依先生所言!传孤将领,全军主力开拔北上、向兴霸的道口营靠拢。
务必午前赶到。中午最炎热的时候,让士卒们好好歇息一下,午后益德诱敌到那儿时,便是我军转入反攻之时!”
第559章 时隔十二载,刘曹再争锋
建安十一年,七月初九,午时。
七月的烈日,当空酷射,泼洒下几乎能看出实质的热浪。
陈仓谷道之内,两侧的山坡上,草木葱茏。但远远望去,草木的形状似乎都会随着时间而扭曲。
稍微懂点物理学常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因为高温蒸腾、导致接近地表的酷热空气、折射率发生了变化。
天气热成这个狗样,交战双方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尤其是扮演攻坚角色的那一方。
“丞相,今日已推进十余里,实在是太热了,要不让进攻的部队缓缓吧。张飞连续两天半且战且退,莫非有谋?”
浑身大汗的乐进刚刚又攻破一道张飞的简易防线,正被替换下来喝水歇息,由徐晃带着人接替下一波进攻。乐进一见到曹操,便忍不住劝谏。
他这人虽然毫无谋略可言,但战场经验和战场直觉还是有的,这仗打成这个样子,他本能便觉得诡异,哪怕说不清楚具体哪里诡异。
然而,曹操终究是有些贪了,加上郭嘉昨天突然中暑了,没法再随军,只能躺在后营睡觉冷敷,也就没人给曹操踩刹车。
曹操便一边擦着汗,一边烦躁地吩咐:“张飞匹夫,还能有什么谋?他无非是执行刘备的命令,想要步步为营消耗我们罢了,这几天不是一直如此?
我们只差最后一两道防线,就能把张飞驱赶到跟甘宁一处了,再咬咬牙吧。只要推进到阳平关前的三岔道口大营,孤就准许全军歇息,避过酷暑。”
面对曹操的坚持,乐进也只好退下,任由徐晃再最后努力一把。
而徐晃也算是不负众望,顶着午时三刻的烈日,又冲杀了小半个时辰。杀到未时初刻,终于又拿下一道防线,总算把张飞的“败兵”,都驱赶到了阳平关前那座三岔道口大营,跟甘宁挤作一团。
曹操眼看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的敌营,防御强度明显比这两天遇到的“临时当道扎营”简易防线,要坚固得多,他也就没敢立刻托大,宣布让将士们歇息。
曹军上下如蒙大赦,连忙找谷道两侧山坡相对阴凉处坐下,该喝水喝水,该吃干粮吃干粮。
当然,曹军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兵力继续戒备、在刘备军营前两三里处层层设防,以免敌人突然不冷静。这些都是基本功,绝对不可能松懈的。
众所周知,夏天最热的时候,往往不是正午,而是下午两点前后。
午末未初大约对应后世的下午一点。所以曹操下令部队在下午一点一刻到一点半才午休,打算休过两点半再战,或者更晚一点,也是完全合理的。
因为酷热的影响,很多曹兵明明打了一上午仗了,体力消耗非常巨大,但就是没什么胃口,坐下来就只想喝水,尤其是喝咸水,能同时补充水和盐分。而对于干燥寡淡的干粮,一时也觉难以下咽。
……
下面的士兵分批歇息饮食,曹操本人自然也要抓紧这个时机午休缓缓劲儿。
他毕竟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精力没年轻时那么好。虽然他不用亲临一线督战,但这种场合,为了安全,曹操今天全天都是着甲行军。
这么热的天,光是穿着铁甲就很辛苦了。哪怕他是着甲后坐在战车上,由战马拉着跑。
喝了两碗跟气温差不多暖的咸菜鸡汤,极大补充了水分和盐分后,曹操才觉得舒坦了些,从战车上起身,狠狠伸了两个懒腰。
半个时辰的最酷热时间终于熬了过去,看看日头,眼下已经到了未时末刻(下午两点半到三点)
“嗯?对面的营中,除了张飞、甘宁,还有何人?”
曹操伸懒腰的时候,随便瞥了一眼,虽然还隔着两三里地,但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为什么,但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和战略直觉,让他意识到就是有问题。
或许,是远处敌营中那种异常的调度动静,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但是,在这战阵之上,有杀气不是应该的么?双方时时刻刻都该保持着杀气。
就在曹操心烦意乱的时候,对面的营门忽然打开了。哪怕隔着两里地,曹操都能感受到对方开门方式的与众不同。
首先,如此规模的营地,不可能只有一座营门,哪怕是单一侧面,也有好几座。而此时此刻,这数座朝向曹军一侧的营门,几乎是同时打开的。
刚一打开,就有无数刘备军将士鱼贯而出,严阵以待,精神高涨。
而且,刘备军不仅打开了营门,甚至还同步拆开了相邻两座营门之间的尖桩鹿角,移除了拒马。然后让士兵们直接从夯土基坡背后走出来,到前面空旷处列阵。
换言之,这些鹿角、拒马原本扮演了第一线营墙的角色,而此时此刻,刘备军为了出营更快、列阵更快,竟把自家的墙拆了。
人要到了什么情况下,才会觉得自家大门太小、出门太慢,而选择把墙都拆了?
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让对面还在休息的、莫名其妙的曹军将士们,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也是诸葛亮今日临时起意、为刘备设计的一个心理战小伎俩罢了。
为的就是在决战之前,让曹军充分感受己方的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敌人不是嚣张跋扈吗?不是号称“连战连捷”打得张将军败退了两天半了吗?那就继续来试试啊!互相伤害啊!
“停止休息,全军列阵!”曹操也嗅到了危险,当然是立刻下令全军归队重整。同时又吩咐许褚临时担任自己的驭手、驱着座驾上前,左右长戟盾阵骂阵手环列,他要亲自看个端倪。
徐晃和乐进也以最快速度执行了军令,约束好部众。
不一会儿,曹操的战车就来到战场一线,不过距离对面的刘备军一线阵列,还有一里半左右距离。绝对确保在床子弩射程之外,投石机就更不可能投那么远了。
而曹操上前的同时,对面军阵中也拥出一面大纛,上绣一行大字“汉车骑将军刘”,正是刘备本人的帅旗。
大纛之下,四十六岁的刘备,也是一身钢甲,外罩红袍,器宇轩昂。
刘备的甲胄,胸背都是整块的灌钢锻造,连两肩都有弧形的灌钢护罩,只剩四肢和腰摆依然是传统的鱼鳞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