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点血肯定是要出的,不可能再便宜了。
于是,刘璋便表达了自己的赞同,同时让黄权和法正也说说看法。
黄权和法正倒是不约而同、都觉得这个方案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很公平,但只怕刘备不肯答应。
从这个表态,也可以看出黄权最近已经有所松动,越来越觉得主公有点异想天开了。
至今为止,黄权对刘璋的忠心还不算动摇,但他也希望主公更加切合实际一点。因为刘备和刘璋的强弱形势变化已经今非昔比了。
为此,黄权还中肯地开口劝谏:“还请主公三思。主公所言,确实合理,但刘备挟破曹大功,威势正盛,他恃功而傲,就算要得再多,天下人也不敢指责他。主公想让他降低开价,实在是千难万难,还有可能落人话柄。”
刘璋听了,却反而对黄权又生出了一丝猜忌之心,觉得黄权的忠义,不如王累、郑度那么坚决。
他觉得黄权这人太现实了,太执着于强弱利弊,忠诚得不够有原则性。
心中如此想着,刘璋也不禁流露出一些嫌弃的表情。毕竟他身居高位日久,都是别人看他脸色,他不用看别人脸色,时间久了,难免疏于表情管理。
可以说,在表情管理方面,刘璋可比刘备、曹操那样城府甚深的雄杰差远了。甚至是深藏不露的刘表,在表情和情绪管理方面,都比刘璋要强得多。
刘璋一流露出嫌弃的破绽,一旁的法正立刻便捕捉到了,也知道主公这是对黄公衡都有了不满。
法正不由心中暗忖:“黄公衡如此一心为主公着想,只是怕主公不明强弱形势,得罪了人,尚且被主公嫌弃为忠义得不够彻底。这般不辨忠奸、暗弱无权变之人,怎么能管得好益州?益州真是合该另换雄主。
不过,主公已经生出了这样的念想,我若是也顺着黄公衡的话据理力争,只怕会遭到更多的猜忌。既如此,不如且顺着主公的意思说,再装作为他分忧斡旋,然后寻求脱身之计……说不定,还能为玄德公埋下一个将来再算旧账的借口……”
法正心中如此盘算明白,便精神抖擞地仗义执言:“主公明鉴!公衡所言,虽然现实了些,但也是一心为主,还请主公念在他本心忠义,不要再责怪了。”
刘璋眉毛一挑,直接问法正:“这么说,孝直也觉得让玄德兄降低开价、撤走驻军,是做不到的了?”
法正:“很难,但也不能说完全做不到。属下以为,玄德公要的钱帛赏金,那是断断不可能省得掉的,事关他战前许诺赏格,事关威望信用,肯定要全额兑现。
不过,军粮和后续驻军的数量,倒是有可能据理力争,稍微谈一谈。主公若是信得过,属下愿意随董和回去,当面找玄德公据理力争。
具体能争取多少,属下也不敢说,但是一定让他们或多或少降点价。如若全然无效,请主公治我无能之罪便是!”
刘璋听了法正的忠义之言,不由动容。
关键时刻,还是孝直敢拍胸脯揽事儿啊!
刘璋便立刻表态:“钱帛赏赐,确实是不能省的,退曹大功,许下的赏格,自当言出必践。只要军粮和驻军能减半,哪怕只是减少几成,也是大功一件了。
真是疾风知劲草,辛苦孝直了。明日便先接见一下董和,跟他说明情况,先带一部分赏赐钱帛回去,孝直就跟着一起,顺势把驻军和军粮的事儿谈了。”
法正恭敬领命,其余黄权等人哪里敢揽这种活儿?自然也是附议不提。
……
次日,刘璋便接见了董和,然后好生设宴款待抚慰,把己方的难处说了。
董和这次来,本就做好了投石问路的心理准备,也没觉得一次性就能谈妥。得知刘璋愿意先给一部分钱,其他的慢慢谈,他也就乐得见好就收,收了金银铜钱蜀锦,带上法正,一起赶回梓潼。
回程的路走得更慢,毕竟装了那么多财物,还需要刘璋军派兵护送,所以足足走了五天,才走完这四百里路程。
也别小看刘璋给的金钱赏赐,这些东西虽不如百万石军粮重要,但也是非常可观的了——要知道原本历史上,刘备打下成都之后,就给关羽、张飞、诸葛亮、法正四人开出了最高一级的赏格,每人黄金五百斤、白银千斤、铜钱五千万,那都是《三国志》裴注里有明确记载的。
这次汉中之战,击退曹操,歼敌十万,那是何等的大功,给将士们的赏赐,肯定不会低于历史上占益州之功。
再算上各级立功将士,下至十余万小兵,加起来至少是高级将领总和赏额的十倍以上,只不过下面的人一般不会发金银,也就发铜钱、蜀锦打发了。
算下来,刘备军至少需要黄金几千斤、白银上万斤、铜钱十几亿的财货。刘璋一下子拿不出,这次就先凑了一千斤黄金、三千斤白银、三亿铜钱意思意思,剩下再用蜀锦凑了几个亿的货值,由法正带着去犒军。
刘备听说董和回来了、还带着法正来讨价还价,自然是大喜,心中立刻秒懂,知道法正肯定是来给自己支招了。
于是刘备就先走走流程,演给使团的其他从人看看,饮宴一场,气氛宾主尽欢。
演完之后,立刻单独拉了法正和董和,关起门来私聊,只让诸葛亮、庞统二人旁听,其他外人一律不得与闻。
“孝直此来,必有妙策教孤?不知孤开出的条件,季玉贤弟能接受多少?”刘备的姿态,显得非常虚心纳谏,完全没把法正当外人。
法正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把情况说清楚:“关于上表劝进的事儿,如今尚未涉及,只说还要另议,今年之内怕是难有定论。
大胜之后的钱帛赏赐,我们已经拿出了一部分。至于军粮和驻军,此番让我前来,跟将军商讨。”
然后他就把黄权、王累、郑度等人的说法,都罗列了一下,算是知无不言。
刘备听了刘璋一方的想法,摸着小胡子诚恳问道:“孝直希望孤让步么?让步多少,才能让孝直回去能妥善交差?”
法正没想到刘备居然一上来就表示可以让步,而且让步的理由还是“为了方便他法正可以交差”,不由大为感动。
法正连忙拱手顿首说道:“这要看将军所图缓急,如若将军所图甚急,不让步也可。我还可以公开假意据理力争、代表季玉公吝啬背德、给将军一个惩戒的借口……”
刘备连忙说:“没那么急没那么急,孝直放心,孤不会让你们那么难做的。何况上表的事情还没谈妥呢,吴懿、费观等文武,如今还算是季玉贤弟的部曲,怎么好突然交恶。
何况如今已是隆冬之际,本就不利刀兵。若是益州再起纷乱,岂不是误了明年春耕?与曹贼血战两年,益州已经非常疲敝了,绝对不能再耽误农时。”
法正:“若是没那么急,倒也有不急的处置方式……有些议题,也可以先和稀泥混过去,留待将来再谈不拢也不迟……”
第575章 环环相扣,无处可躲
可以说,刘备在接见法正之后的第一反应,就让法正非常感动。
短短几句话,刘备首先是站在“如何让法正更好交差”的角度上想问题,在确认法正可以交差后,刘备又立刻开始为益州百姓的民生生产着想。
这些反应都是瞬息之间、纯发自然的,并不是犹豫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智决策。这也说明,刘备的天性反应、在没经过大脑深思熟虑的情况下,本能地就是先为属下和百姓着想。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这是个干大事的雄主啊。
感动完之后,法正也恢复到了就事论事的专业心态,认真梳理了一下现状,然后虚心请教:
“既然将军要以上表劝进的事情为重,又兼顾民生安顿,不愿立刻生事。那我们便需另想办法,把因为军粮和撤兵导致的矛盾,暂时压制拖延,容后再诱发。
只恨在下智术短浅,一时也想不到妥善的两全之法,还请孔明兄、士元兄不吝群策群力。”
如今已是腊月下旬,马上就要过年了。法正听刘备的意思,上表劝进的事儿,讨论、传达至少要一个月。然后上表等回音、后续拉扯,一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全算下来,可能拖到明年三月份,这些事情才有结果。
另一方面,二月初开始春耕,然后早稻要育秧,农忙差不多也能拖过整个二三月份,基本上到四月才会有农闲。
而明年算是刘备军在益州推广林邑双季稻的第三个年头了。
第一年他们只在江州种了一小片林邑稻。去年扩张到了江州、梓潼、郫县等三个县的大部分地区。今年再按照扩大五到十倍种植面积来算,至少能覆盖一两个郡了。
刘备军在蜀地大力推广双季稻,这也算是一桩千秋万代的德政了,对于聚拢民心是非常有利的。一旦蜀郡大部分的县都种上双季稻,成都平原地区的民心,也就会更加向刘备倾斜。
到时候大部分农民都能因为刘备诸葛亮的善政帮扶而多收粮食,刘备想问刘璋多要一点军粮来养兵,也就太合理了。
到时候刘璋再抠抠搜搜拿粮食卡刘备脖子要他退兵一部分,也就更站不住脚了,哪怕刘备抓住这个理由跟他翻脸,刘备也不会丢多少大义名分。
所以,无论从劝进计划来看,还是从争取民心的角度来看,把矛盾拖延三到四个月,至少等明年四月份再考虑要不要爆发,绝对是有利无弊的——
当然,这里只是预先留下一颗伏子,也就是把矛盾和稀泥往后推,没说三四个月之后就一定要引爆。
如果三四个月之后,刘璋改好了,没有别的敌意卡脖子举动,那么刘备继续跟他和平相处也是可以的。或者到时候再看看天下形势有没有新的变化、新的机遇。
现在只是设法把“宣称借口”往后拖延保留,确保主动权握在己方手上,到时候用不用再两说。多条路子多个选项,肯定是有利无害的。
法正和诸葛亮、庞统开诚布公地聊了几句后,大家就把这个道理掰扯明白了,也达成了共识基础。
然后,诸葛亮和庞统就顺着这个思路,各自往下给刘备想招。
他们毕竟比法正更了解己方的实际情况,所以很快就想到了对策。
诸葛亮仅仅转了几下扇子,便想到一招:“主公,我以为,我军可以暂时口头上答应‘撤走一部分益州的抗曹将士,以减轻益州百姓的负担’。然后,也确实可以分批落实,比如过完正月后,就先稍稍撤走两三万人,后续每隔几个月撤一批。
等这样的姿态摆出来后,我们便可双管齐下,一边实践诺言,一边大肆宣扬。务必做一两分的事情、就喊出七八分的声势来。最好趁着春耕劝农、向蜀郡百姓推广林邑稻的机会,顺势向各县乡宣扬主公的善举,如此必能极大加快主公笼络蜀地民心的速度。
最后,我们都答应了刘璋撤军的要求,那刘璋必须在其他方面,全力配合我们,以展示诚意。我们完全可以在第一批象征性撤兵后,就逼迫刘璋上表给陛下,劝陛下封主公为王,劝陛下封主公麾下心腹重将为四方将军。
然后,主公再上表、婉拒封王之请,却把其他部分接受了,到时候,便能顺势给诸将升官晋爵。”
诸葛亮随口开出的这个条件,从价码的角度来分析,确实是非常合理的。
刘备军如果真撤走一半驻蜀大军,那就至少是六到八万人了,半年内就能少吃蜀地五十万石以上的军粮,极大降低刘璋的负担。
刘备军做了这么大的让步,刘璋不该在其他方面表示表示?虽说会要求刘璋上个非常得罪人的表、看似漫天开价请皇帝给刘备封王。
但这事儿说到底,刘璋并不用付出多少实利成本。他实际上付出的,只有一张脸,会因为劝进过于舔而导致刘璋自己名声受损。
另外还会断绝刘璋继续骑墙在曹刘之间的可能性,因为这表一上,刘璋就直接把曹操给得罪狠了,这属于是投名状。
拿这些虚的、立场性的条件,来换取撤军、少给大笔军粮的实利,按说这账很算得过来,刘备绝对算是宽仁了。
刘备和庞统、法正,也很快想明白了这层道理,觉得诸葛亮的方案挺合理的。
只是,法正想得比较细节,而且他脑子里始终在琢磨怎么帮刘备“保留将来对刘璋下手的宣称”,所以深入推演了一会儿后,他就觉得诸葛亮的说法还是有点瑕疵。
法正倒也不畏权威,就事论事地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孔明所言,固然是金玉之论。但是这般施为后,如果我主刘季玉完全对玄德公言听计从,将来不就没有再……敲打的借口了?”
这话其实已经颇为“卖主求荣”,法正和张松,如今都已心心念念就想刘备彻底把刘璋傀儡了。也就这种关起门来的场合,法正才会说得如此直白。
这种话题,刘备当然不适合刨根问底,他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只是扭过头去,顾左右言他、假装无所谓。
诸葛亮则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两句:“依我对刘季玉的了解,此人虽暗弱,却也犹豫、吝啬,未必会全盘接受。或是就算接受了,也往往会打点克扣。到时候,总会有过错的。只要再起纠纷,蜀中士民自然会看得清是非曲直。”
诸葛亮这话,摆明了就是在暗示,刘璋不可能完全履约。或者退一步说,就算刘璋想着完全履约,到了实际做的时候,还是会打折扣、埋雷。所以千万不用担心将来留不下宣称口实。
只是诸葛亮说话比较有分寸,那些细节他就不具体详述了。
法正听得若有所思,而一旁的庞统,却是反应更快,仅仅从诸葛亮这几句笼统的提点中,他就已经脑补出了后续。
于是庞统连忙精神抖擞地细化分析道:“确实,这些小事,能有何难?刘季玉做事瞻前顾后,他就算答应上表劝进,又哪里肯实打实往死里得罪曹操?
说不定到时候又是遮遮掩掩,留点余地,比如让吴懿、费观这些弃子书写奏表,他自己却只是联署其后。这里面可以退让的地方多了去了。
最后真要是形势有变,他也可以说是‘一时失察,被属下裹挟、蒙蔽’,或是至少另外暗中派密使联络曹操、向曹操表达他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
至于让我军退兵、他想少给军粮,这事儿要我看,将来也有扯皮的余地。比如,我军如今号称近十五万之众,留在益州。但是这十五万人里,我们自家的老兵,能剩十万么?
剩下至少五六万,不是吴懿、费观的旧部,就是新抓后改编的曹军降卒。吴懿、费观如今虽然效忠主公,但名义上他们还是刘季玉旧部、只是战时暂时听命于主公、受主公统一调遣指挥罢了。
如今曹贼被击退,吴懿、费观将来的地位,又该如何定性?我们大不了先口头承诺,‘撤军一半离开益州’,但实际执行时,我们只要把己方嫡系部队撤走一半,也就最多撤个四万多人,便算是完全履约了。
剩下的吴懿、费观,我们不计算在内,让他们自行留在梓潼,就该由刘季玉养一辈子,又如何?
那些归降改编的曹军俘虏,实控在我们手上,战时也能听命于我军,但平时就说他们是被吴懿、费观等益州军旧部俘获改编的,也属于益州军,刘璋又能如何?
到时候,只要刘璋心疼,再生出争竞计较之举,我们便可以大义名分责之、说他被身边奸佞蒙蔽、以至于竟破坏讨逆同盟大业。”
庞统在冒这种坏水方面的能力,实在是不下于张仪。而且张仪是属于完全不要脸的那种,庞统则是要脸,在现有解释框架内搞的,这就更高明得多了。
简简单单几段话,就把刘璋将来的“违约责任”安排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