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智珠在握地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孟达:“这种事情,我当然早就想到了,也安排好了‘知情不报’的借口。
去年汉中之战结束后,曹军大溃,一部分被围歼。虽然被围的那些曹军,最后大多是投降了太尉,但是也有一些藏匿深山老林躲过了追捕,或是先假意投降太尉、随后又当了逃兵想混入民间。
我们镇守涪城,这大半年来,都搜捕到过一些曹军逃兵。到时候就从其中提几个不肯归降的死硬俘虏出来,假装拷打至死。再配合上一些人证、口供。
我就能说,流言刚起时,我们就有听说,但一番详查后,发现有些传言者,乃是曹军溃兵,我怀疑是那些心向曹贼的余孽潜伏了下来,想要破坏抗曹大业,所以我对这些流言,一开始选择了置之不理。
等主公那边,从成都发现流言并非完全是曹军溃兵散播,而是另有商旅携带,消息是真的,我就再假装一时失察,向主公请罪好了。
此计虽然粗糙,如果面对诸葛令君或是庞长史,肯定是瞒不过的。但是刘璋身边的王累、郑度却不是以奇谋著称,骗骗他们足够了。”
孟达闻言,这才彻底叹服,五体投地。随后也就完全按照法正吩咐的节奏,继续去准备。……
因为法正暂时的隐忍不动,刘璋那边的反应自然也就相应慢了不少。
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些时间,是非等不可的。
足足等流言自然在成都城内流传了五六天之后,王累、郑度等对刘备强硬派,也终于察觉到了一切,并且派人初步验证了一番。
所有渠道的信源说法都一致,而且都说,刘表患的是背疽,如今已经加重。曹操的军队,也开始向荆北靠拢,以防出现意外。
王累确认情况后,终于禁不住诱惑,率先一咬牙去拜见刘璋,禀奏此事。
“主公!属下风闻刘表病重、曹军和刘备在荆州可能要起大战。沿淮全线,怕是也难以安宁。值此良机,我军正该劝刘备履约前诺、把蜀中的多余驻军撤出益州地界!
如今曹刘战端随时可能再起,曹操的主力也已经东移,显然是放弃了翻秦岭走西线的想法。刘备哪怕在汉中留三万人,也足够抵挡北线了。我们可以给他宽松些,允许他留五万。反正如现在这般留十万,实在于理不合啊!”
相比于王累,另一个对刘强硬派郑度则是管钱的,他对钱粮更敏感。一听说消息后,他也来觐见陈情。
不过郑度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王累高谈阔论了一番。于是他就换了另外一个角度继续劝刘璋,而他的说辞自然也是关于钱粮支出方面的:
“主公,成都即将枯竭!去年刘备战胜,我们付出的金银犒赏,就导致府库余财大大减少。如果继续年年给刘备上供军费,用不了多久,我军自己就会分崩离析、到时候刘备再想要挟主公,又当如何是好?
而且今年入秋以来,刘备邀买人心愈发变本加厉,我军在广汉郡与梓潼郡接壤的数县,有不少百姓徭役季偷偷逃亡去刘备军辖区服徭役赚工钱。江州那边,被诸葛亮吸引的百姓更是不可胜数。
更兼今年蜀郡有半数水田种了林邑稻,如今秋收,第二季稻谷也收了上来。百姓对刘备、诸葛亮善政的讴歌,已经到了甚嚣尘上的地步。
主公若不显示一下我军的不可欺,只怕刘备诸葛亮变本加厉、钝刀割肉。再有一两年,益州民心都被他们笼络,到时候主公再想抗争一搏,也没有余力了!”
刘璋连续听了两番不同角度的劝谏,也有些慌神,但他如今还算有些清醒,不由惧怕道:“你们莫非要孤对玄德兄决裂不成?敌强我弱,如今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你们这是误我!”
王累、郑度异口同声道:“我等岂会劝主公以卵击石?我们只是希望主公刚柔并济,不可一味示人以软弱可欺。否则今日允驻军、明日允诺供给钱粮,刘备胃口越来越大,迟早被钝刀割肉到武力反抗?
我们只是以文的手段抗争,只要礼数周全,纵然谈不下多少条件,刘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武。如今刘表病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谈判要价良机。真要是荆州那边……万一被刘备接收了,我们再想开价,就绝对谈不下来了。”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刘璋毕竟懦弱,依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以他对刘表的了解,才觉得这事儿靠谱程度确实比较高。
“不过……景升兄已经六十有七了吧,过完年便是六十八。如此高龄,又确认是背疽,确实随时都有可能……唉,这可是数十年唯一的开价良机了。”
最后,还是刘表的天然寿命将尽、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让刘璋有了危机感。
天下就剩这么几家诸侯了。以后,任何一家诸侯的病故,都是几十年一遇的罕见事件了。自己现在开个价,说不定还能多过几年好日子。
反正只是谈谈,只是让刘备别一味向他勒索钱粮,又不是别的过分的要求。
“这事儿,你们就先草拟一个谈判的意见,看看我军如果派人去谈的话,该怎么开价。”刘璋先拍板吩咐把预案给做了,
吩咐完之后,他也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这些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
王累一愣,连忙如实相告:“大多是商旅所传,北线涪江沿岸,南线岷江沿岸,都有商旅传说。涪江那边的消息似乎稍微快些。”
刘璋不由眉头一皱:“既然如此,孝直镇守涪城,为何没有上报?难道他没听说刘表病重?”
刘璋想到这儿,就准备找个人差问一下此事。
王累以为主公要托付给他查办,便没有急着告退,还站在堂下等着更多吩咐。
刘璋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见王累还没走,不由敲打:“怎么还不去办?”
王累一愣:“主公是要我一并去查清涪城守将为何没有上报这条流言……?”
刘璋把脸一板:“让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刚才吩咐的那些!此事我自会另外安排。”
刘璋说着,一挥袖让王累退下。,随后让近侍赶紧把黄权找来,让黄权负责核查前线守官对于情报知情不报的问题。
黄权还是比较持重的,所以刚才并未跟王累、郑度那样劝刘璋找刘备重谈条件。在黄权看来,这种事情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算了,何必非要蹚浑水呢。
不过刘璋找他也不是为了这事儿,而是查查法正为何知情不报。黄权觉得这个任务没问题,便慨然领受了。
于是,王累、郑度忙着筹措谈判条件。黄权也带人去涪城明察暗访了一番,还径直找到法正,正面询问此事,想从法正的回应中看看有没有破绽。
可惜,法正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提前备好了证据。黄权一番例行公事,自然是什么有价值的真相都没查到,他也就只能乖乖回成都复命。
“主公,法孝直只是因为发现第一批散播此流言的人里,有相当一部分拷打之后,都承认其原本是去年逃散的曹军溃兵。法孝直出于谨慎,才没立刻上报。”
“原来如此么,看来孝直倒是慎重……”刘璋摸着胡子,不由点评了几句,随后一拍脑门,
“既如此,可见孝直在此事上并无私心,也不至于激进。赶紧招他来见我,我交代他几句。
这次的谈判,就让他代表我军去跟玄德兄交涉好了。他办事稳妥,应该不至于像派王累去那般乱开价、容易激怒玄德兄。”
“属下这便去办。”黄权对刘璋拱手领命,随后告辞。
第599章 二刘谈判
刘璋确认法正在此前的流言传播事件中绝无问题。
所谓的“知情不报”,也只是另有原因、最多只能算“知情没有及时报、想多核实核实”。
解开了心中的这块疑惑后,刘璋一贯对法正的信任,也就再度占据了上风。
刘璋素来也知道,法正和黄权算是对刘备势力相对友好、中立的。而王累、郑度则过于强硬。
至于张松,则明显有点偏向刘备。毕竟当初刘璋参加讨逆会盟时,张松就去了,他跟刘备接触太多,收受各种好处的机会也太多。刘璋是绝对不放心再让张松去为自己争取利益的。
所以,刘璋要想既不得罪人太狠,又趁机拿回自己想要的东西,算来算去就只能在黄权和法正里选一个办这次的事儿。黄权又不擅对外交涉事务,可不就只剩一个法正了。
黄权领受了刘璋的命令后,也知道时间紧急,所以并没有亲自再赶去涪城通知法正。而是写了一封书信,请刘璋亲眼审核后、用上正规的公文印信,然后派专业信使送去涪城。
专业信使可以日夜换马狂奔,日行三四百里都是正常的,所以一天就到了涪城。
法正得令后,也不敢怠慢,又花了两天半,赶回成都,当面听取刘璋的谈判条件、谈判底限,也帮着刘璋一起参详,具体该开什么样的条件。
这么大的事情,哪怕是派法正谈判,刘璋也不可能由着法正乱开价、或者乱承诺,他自己肯定还是要把关一条底线的。
在跟法正、黄权切磋底线的过程中,刘璋也能顺便再观察观察,法正和黄权到底对刘备有多大的退让、是否有“通敌”的嫌疑。
不过,切磋时法正始终表现得很公允,刘璋的开价高了,法正便委婉劝说,表示这样容易得罪刘备,导致双方撕破脸,至少也是面子上不好看。如果刘璋的价格开低了,法正也会暗示还能再多要到一点。
整个内部磋商不过才耗时了三天,但这三天里,刘璋却当面真切感受到了法正是一心为他这个主公考虑。于是对他的信赖和放权也进一步放松了。
说来也巧,正在刘璋、法正、黄权闭门磋商谈判要价的第三天。从梓潼方向,刘备军忽然也主动派来了一个使者,正是之前跟刘璋当面谈判过的董和。
听说董和做了不速之客,刘璋连忙让法正、黄权先退下,然后单独召见了对方,想看看刘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董和被召上堂后,刘璋就开门见山问:“幼宰先生此来何意?”
董和也不藏着掖着,先礼节性问候了一番,随后直截了当挑明主题:“我主在武昌,近日听闻今年北方秋收丰稔,曹贼府库军粮重新得到充实,或有挥师南下就粮之图谋。
不过,曹贼去年、前年在汉中吃了大亏,如今应该也知道翻越秦岭已不可为,故而其兵力大多集中于两淮、青徐。
太尉与司徒商议后,认为秦岭一线不需要留那么多兵力镇守。我军愿意再从蜀中撤出……四万兵马东归。不过,我军曾经与贵军达成过助战盟约,贵军当长期为我军驻扎在益州的兵马提供粮草。
如今我们提前撤走一部分兵力,我主便希望贵军能一次性额外支付我们撤走部队五年所需军粮。如此,以换取贵军永久性降低担负军粮的压力,也是非常划算的。”
董和刚说到这里,刘璋几乎是立刻要从席榻上跳起来一般,急吼吼反驳打断:
“四万人吃五年的军粮?那不就相当于二十万大军一年的军粮?我去哪里搞那么多军粮!蜀中连战三年——从曹操破张鲁那年算起,可不是三年了?
如今各郡粮草都已耗竭,年初的时候,处处捉襟见肘。难得今年夏秋两季丰收,但税赋都还没收上来呢。就算收上来了,也不可能一次性支付二十万士卒一年的口粮!”
刘璋如此失态,也是因为他真急了。玄德兄也太敢狮子大开口了,一口气就是要撤军的五年口粮!不可能有这么多粮食啊!
二十万人战时一个月吃三十万石粮,和平年代吃省一点,也要一月二十多万。一年就是近三百万石粮食了!
刘璋手头全部的库存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万石。
当然益州三百多万百姓、六七十万户,按照户均占地四五十汉亩算,整个益州一年可以产出的粮食,还是能超过两千万的——但那是社会总产能,是把老百姓的口粮都算进去了,不是政府的财政收入。
如果按和平年代最轻徭薄赋的收法,益州一年也就收六七十万石,十五税一能收一百三。刘璋并没有搞屯田制,也不可能胡乱搜刮,还有层层的豪强、隐户抗拒缴税。为了人心的安稳,他今年也没法因为刚推广的林邑稻就加收半季的田赋。
无论怎么看,刘备军开出的第一轮条件,都是不可能满足的。
好在,董和刚才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先声夺,铺垫一下刘璋的抵触情绪,并不是真要由刘备阵营一方来挑明矛盾——其实董和也不知道,为何来之前,庞统要教他这么说,诸葛亮也没反对。
但既然上面已经统一了想法,他董和就只是个传声筒,必须确保执行力。
只听董和在刘璋情绪失态后,又恰到好处递过去一个台阶:“请季玉公切勿动怒,我们两家一贯盟好,已有三四年之久。我主所说,也只是一时仓促、从道理上分析。
实际执行时,当然会考虑到季玉公的难处。粮食凑不出那么多,可以继续用等价的蜀锦、铜钱、金银折抵。我军今年第一年试点了代役钱之法,也允许百姓多缴纳粮食来冲抵算赋丁税。
同理,我们自然也接受贵军多缴纳钱帛来替代粮食,反正我军一两年内也吃不了这么多粮食,给钱帛的话,等缺粮了再问民间购买便是。”
董和一说钱和蜀锦可以抵粮食,立刻就把刘璋发火的理由给堵了回去。
毕竟刘备要那么多粮食,确实是不合实际,是刁难人,容易落下理亏。但允许对方以任何手段支付,这至少确保刘璋想付是能付得起的,有实现的可能性。
哪怕价钱开得有点高,但后续至少是刘璋肯不肯的问题,而不是能不能。
当然,如果是换一家诸侯来这样谈判、同样会落人话柄。但刘备军这么干,就偏偏没问题了,因为刘备军自己今年先搞了钱、粮食和徭役的互通折抵之法。
所以,别人用这个话术,那叫“宽以律己、严以待人”。而刘备军这么开条件,属于“严于律己、同时严于律他”,至少没有双标。
至于对方有没有因为这一惊一乍生气愤怒,就不关董和的事儿了。
刘璋被噎得难受,偏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是笼统地埋怨痛诉“玄德兄要价太高了,蜀中不能拿出这么多钱粮给外人”。
董和则趁机给他算账:“季玉公!试问按照我军之前与贵军达成的君子协定,是不是我军一直在益州常驻、帮你们防守北方的曹贼,你们就该一直给足我们驻军的军粮缺口?
我们驻几年你们就得给几年!一直给到曹贼的威胁彻底消除为止!现在,我们主动额外撤走了那么多人,一次性问你们要额外撤走那部分人五年的口粮,还允许你折价,这过分么?
这只是一锤子买卖,如果五年后,曹贼依然强大,我军还要继续帮贵军镇守汉中-秦岭防线,太尉将不得不一直长期投入下去。这里面谁赚谁赔,一目了然!请季玉公不要忘了,我军是在帮贵军防曹贼!”
刘璋不擅口才,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是他本人能反驳的了。原本他也就是礼节性私下接见一下董和,没料到会谈成这样。
于是他也就吩咐近侍,把黄权、法正都召进来,帮着反驳。至于王累和郑度,刘璋直到此刻还担心那些人太激进,会过度得罪刘备,激化矛盾,而不敢叫来。
毕竟直到此刻,刘璋还没想也不敢跟刘备撕破脸,敌我强弱差距太明显了,刘璋至今还是想压价,把事情给了了。
很快,黄权和法正就被引到了堂上。刘璋也大致转述了董和的谈判目的。黄权听完后,也不由得心中有气,觉得刘备军如今怎么也欺负老实人了?于是忍不住仗义执言:
“太尉如此算账,未免寒了天下同盟者之心。当初贵军来益州助战抗曹,我主极为感激,供给用度、战胜犒赏,从不敢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