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的水军有船舱舷樯遮蔽,不太怕弓弩攒射,绝大多数箭矢都能被遮挡。
不过关羽的守营士卒显然也是工事完备,在工地下游便沿河修了简易的夯土胸墙。士兵蹲在那儿放箭,大部分身体便能掩藏在胸墙后面。
所以双方基本上都算是互射了个寂寞,射出的箭矢十之七八都插在掩体上。
蔡瑁也知道敌军的远程火力没多大威胁,愈发严厉催督战船往前冲,很快把关羽用来制造暗礁的木筏冲散。
正在运土石木料的辅兵民夫也纷纷被杀散,慌不择路往两岸逃亡远遁。
场面一时混乱,个中细节也无须赘述,总而言之,经过一番袭扰,蔡瑁顺利破坏了关羽的施工,看上去至少实现了其战略目标。
关羽临时扎的那些木筏,也都被蔡瑁军破坏,导致关羽后续的施工不得不中断。
蔡瑁正为刚刚取得的微小战果得意,但他很快就发现情况的演变,有些过于顺利了。
因为关羽部的守营弓弩手们,在跟他对射抵抗了一阵后,眼看着辅兵民夫纷纷被杀散,这些弓弩手似乎也觉得跟战船上的敌人对射有点吃亏,开始放弃防线后撤,把沿河的工事都给放弃了。
这场面对曹军之有利,差点儿都激励得蔡瑁想要让将士们靠岸登陆、追杀关羽了。
好在蔡瑁还是有自知之明,仅仅稍微想了数息,他就很快意识到,自己和关羽的陆战能力差距,实在是云泥之别。
哪怕关羽的陆军看上去再乱再弱,也不是他蔡瑁能登陆追击的。
说不定这就是关羽的诱敌诡计!是想把他骗上岸再杀!绝对不能中计被敌人半渡而击!
想到这儿,蔡瑁似乎还有些不敢确定,也可能是因为今天身边带着智谋之士,不想自己动脑子,便连忙让人从舱内喊来贾诩,然后当面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贾大夫,你以为,关羽的守营士卒突然后撤,是不是他的诱敌之计?就算在岸上土墙后跟战船上的弩手对射吃亏,以关羽治军之能,也不可能被我射得后撤吧?他是不是想勾引我登陆、趁我立足未稳半渡而击?”
贾诩仔细看了看,飞快地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不可能,因为这个计太浅陋了,关羽不可能不知道,这种诱敌没人会中计的,敌人应该也知道蔡将军你是谨慎之人。”
贾诩说得比较留面子,没说“敌人知道你怂,这种诱敌不可能骗到你”,只说蔡瑁是“谨慎”。
蔡瑁当然也知道自己是怂还是谨慎,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这些细节,他只想知道敌人的图谋。
于是他顺着反问:“那依贾大夫之见,关羽到底想干什么?”
贾诩眼神一眯,指着上游方向道:“我看,蔡将军倒是应该让各船做好防止大浪冲击的准备。关羽把沿河低洼地带的士卒撤走,怕不是想掘开上游刚刚蓄了几日水的围堰、放水冲击我军?所以他怕淹到了自己人。”
蔡瑁一愣,他确实是没想到关羽有可能做这么狂妄、这么无用功的事情。
“关羽真是鱼梁洲一战,用水攻用上瘾了么?真以为到了哪儿都能用水攻,冬天本就少雨,才蓄了那么一点时日,能有多大效果?”
蔡瑁狐疑地说,看得出其语气中的不信。但他眼下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所以还是按贾诩的建议,先让各船变阵、并且做好防冲击的水平。
还真别说,“不幸”真就被贾诩料事如神地算中了。
不过半刻钟之后,正面战场的零星战斗还未彻底结束,上游几里外已经浊浪滔滔,大约一丈多高的水头突然冲了下来,初看不过是一道白线,很快到了眼前,已经是降低到七八尺的大浪了。
好在蔡瑁部水军用的也不是走舸之类的小船,起步就是艨艟,所以七八尺的浪涌还不至于直接把大部分船打沉。
一番东倒西歪之后,只有三五艘艨艟运气不好翻沉了,还有两艘被冲到浅滩上搁浅,另有更多互相相撞受损。
至于斗舰以上的大船,则是一艘都没有翻沉,最多只有一些彼此相撞磕碰、船壳崩裂进水。
关羽一波蓄水后放水的水攻,倒也让蔡瑁折损了一些船只,死伤了大几百近千的士卒。
但相较于关羽部这些日子的施工辛劳,憋了那么久的大招,最后只取得了这么点战果,实在不能说是赚到。
而且这把水一放,附近白河沿岸的低洼地带,被临时的洪峰淹没的也不少。
虽说等水褪去后,这些地方还会重新干燥变硬,也已扎营住人。
但洪峰过境,也让关羽军原本修筑的一些诸如沿河的夯土墙工事之类被破坏。这些施工量的损失,完全都抵得上蔡瑁部的物质损失了。
怎么看关羽都是不赚的。
“关羽这厮,真是狂妄得可以,水淹得手一次便自大起来。才蓄了这么点水,就想再用一次水计!”蔡瑁扛过这一波,在斗舰上恨恨怒骂。
虽然这种程度的水攻,伤不到他的坐舰。但刚才的大浪,也让船剧烈颠簸了几下,蔡瑁也被掀翻摔倒在舱顶甲板上,他摔疼之余,自然骂骂咧咧。
倒是一旁的贾诩,虽不善水战,但是在大浪来袭之前,已经提前躺下了,也不顾面子,所以完全没被摔到。
此刻风平浪静,他才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浆,神色冷峻语气平静地说:
“关羽或许是狂妄了,但他也不是完全没理由的——方才要不是蔡将军应对得当,及时让战船变阵的话,我军船队直接硬扛这波洪峰,说不定损失还会再大数倍。
如今关羽一击不中,也知道我军水军的临敌应变之能,下次应该就不至于这般鲁莽乱试了,多半会选择蓄势待发。
所以此战之后,我军还是尽快把一部分水军转移部署到上游的新野,这样才能彻底避免被关羽水攻,还能更好地护住航道。”蔡瑁对此深以为然。
这次己方损失小,可不仅仅是因为关羽狂妄乱打,更是因为他蔡某人擅长水战!见机应对神速!
“贾大夫说得是,待此间战事稍歇,我便当立刻作书一封,让哨船送回樊城,向子孝将军陈清战事经过、将士用命之状。然后再去新野,护我粮道。”
关羽的这一波不成功的反击尝试,反而给了蔡瑁更大的理由避战逃离火坑。也愈发坚定了蔡瑁和贾诩设想的破坏战术路线,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
当天傍晚,关羽就知道了蔡瑁出击、并且破坏了他埋暗礁、筑围堰的尝试,取得了相当的战果。
不过关羽并不以为意,还吩咐具体负责施工的部将再接再厉、不要气馁,重新来过。
下面的部将并不知道全局计划,只能是垂头丧气继续下去执行命令。
第二天一早,连张飞都知道情况了,气咻咻来找关羽:
“二哥,蔡瑁狗贼欺人太甚!让小弟带兵报复吧?”
关羽淡定地捋着胡子:“报复什么报复?你怎么报复?你有水军么?能下河拦住蔡瑁么?给我坐下!先吃你的烤狍子吧!”
“这……”张飞一时语塞,他也确实没有水军可以过来找回场子,他刚才就是乍一听失利的消息,急于找回场子瞎口嗨的。
被二哥当头棒喝,只好闷头坐下,掏出刀子狠狠切肉,拿烤肉发泄。
关羽也知道三弟是粗中有细的,眼下也事到临头了,该让他知道了。而且子瑜之前也发过话,到了最后行动的阶段,可以让益德知道。
最关键是第三点,子瑜提前点头的。要不是这样,关羽绝对会继续瞒着张飞。
关羽组织了一下措辞,这才娓娓道来:“这一切,其实都是子瑜计谋的一部分……让敌军误以为我们是指望筑围堰、埋暗礁来断航,敌军也就会专注于破解这一招。
而我们真正的杀招,敌人一时就防备不到了。就算敌军斥候看到我们在修甬道长堑,他们也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修围堰服务的——那些斥候哨骑哪里能分辨这些土木工事的细节?”
张飞闻言,这才回嗔作喜,颇为惊讶:“是么?原来这也是子瑜计谋的一部分?二哥你们居然瞒着我!”
关羽脸色一肃:“这不是怕你藏不住事儿么,如今要动手了,你也得配合,自然会让你通盘知晓。”
张飞很是振奋,这才抖擞精神,把计划认真听了,还了解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
蔡瑁的初次“溃围”成功,突破关羽的封锁尝试,也确实让留在樊城的曹仁和郭嘉振奋了一下。
一开始,郭嘉也担心诸葛瑾另外有计。
但是关羽演得太逼真了,而且贾诩还临场见招拆招,破了关羽一次水攻。
破的过程和战术还非常合情合理,敌人也并没有放水,这进一步打消了重病之中的郭嘉的疑虑。
此后二十余日,关羽和张飞继续猛攻樊城,跟曹仁打着消耗战。
曹仁的水路后勤不如一开始那么顺畅了,毕竟关羽的那么多袭扰,也确实会让曹仁的补给线受到影响。
每次想把军需和援兵运上来,半路遭到的阻截和损耗,也还在明显加大。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曹仁还把徐晃派回了新野镇守,确保加快对敌军袭扰的响应。
关羽如果从樊城-新野一线的南端袭扰,曹仁就亲自反击。如果敌军从北侧陆路袭扰,就由徐晃带队、由陆路快速反击。
再加上冬天确实枯水季,河流水位自然就要下降,通航能力本就弱,一切困难都是情有可原的。
曹仁盘算着,反正靠城内的物资,死守到过完这个冬天是绝无问题的。等到来年开春,水位重新上涨一些,航运更加畅通一些,到时候还能把缺的全部补上。
战事也就悄然推进到了建安十三年的十一月中旬。
十一月二十这天,一场变故,突然就打乱了曹仁军的节奏。
这天一早,曹仁刚刚醒来,一名负责樊城水军的部将,就急匆匆过来,向他通报了一个噩耗。
“将军!白河上游出现了关羽的水军!约有艨艟十余艘,走舸过百!统兵的水军将领是韩当、陆议!”
曹仁一听,直接吓得一激灵:“怎么可能?莫非是我们布置在白河口的自沉战船解体了?暗礁也被敌军扫除了?关羽怎么可能在我军的床子弩和投石机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些?”
那部将原本是蔡瑁的手下,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曹仁懵逼了许久,让人抓紧探查,一时也搞不明白因果。
不过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关键在于怎么解决。
曹仁思之再三,决定还是利用己方水军好歹战船尺寸更大、战力更强、人数更多的优势,跟陆议打一场水战。
看看能不能把这支突然冒出在白河里的、目前实力规模还不强的敌军水军,扼杀于萌芽状态。
这倒也不算曹仁轻敌托大,毕竟从账面上来看,这已经是最优解了。
要是再拖下去,敌人的水军越拖越强大,问题就更难解决了。
两天之后,樊城水军集中优势兵力,仓促出战。
出樊城东水门,沿白河北上四十里,试图击破陆议。
此战,曹军主要依靠蔡瑁此前投降带来的两艘楼船,十艘斗舰,六十余艘艨艟,其余走舸两百余艘,总兵力一万多人。
对面的陆议,只有艨艟十五艘,走舸一百艘,没有楼船,没有斗舰。战船上的总兵力,也不过才三千人。
曹军水军有四倍的人数优势,还有大船,怎么看都是有可能碾压的。
不过关羽的水师,占据上游之利,之前又反复施工堆筑围堰,必要时可以再放水冲击一波。
虽然蓄水量肯定不多,无法重创曹仁的水军,却也可以制造一些混乱。
双方就在这样仓促的环境下,打了一场无可回避的水战。
曹军一方,负责带兵的将领,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蔡瑁离开时,留下了一名部将,负责继续统领留在樊城这边的水军。
另外,曹仁还派遣了一名部将,负责监督荆州兵,名叫诸葛虔——别误会,这个诸葛虔只是姓诸葛,但是跟诸葛瑾诸葛亮一家毫无关系。
历史上,这个诸葛虔也是在后来第二次濡须口之战时,因为曹仁需要给儿子曹泰刷功劳,所以跟着常雕一起出战进攻朱桓,最后也被朱桓杀了。
如今这一世,常雕已经在鱼梁洲之战中,断后阻击高顺,被关平杀了。所以这诸葛虔也算是比老同事晚死好几个月了,从这个角度算的话也不亏。
双方战船很快就接近到了十里之内,彼此已经可以看到对方的战船出现在天际线上。
曹军一方,诸葛虔因为战前得到过一些情报,知道这些日子里,关羽部一直在上游陆陆续续拦河蓄水,所以他害怕被敌军放水淹,也没敢冲得太靠前。
诸葛虔的想法是:如果注定要挨一波水冲,离得远一点,水流洪峰变得平缓一些,受到的冲击力也小一些。
所以,他在距离战场下游十几里的位置,始终逡巡徘徊,忧疑不定,不敢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