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最终被黄忠得手时,总还有两三万战兵。加上黄忠是趁乱偷袭夺城,而非强攻破城,北门有些许士卒以小船偷偷北上突围。敌军的水军,虽然在汉水上往复巡逻拦截,也不免有漏网。
我已经核验过了,这些逃归士卒确实是我军中的将士,而且都是北方人,连刘表麾下旧部都几乎没有。”
曹仁一五一十把细节都说清楚。曹操麾下的北方士兵,怀念老家,所以哪怕打了败仗还要往北逃,想要回乡,这都是正常的。
至于荆州兵降军,人家本来就是本地人,谁占据荆州他们跟谁干,这也很合理。
曹操并不会直接曹仁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所以他又交代了一句:让曹仁把那些逃回来报信的士兵都重新编好、撤回宛城,朝廷要赏赐这些忠义之士。
实际上么,曹操只是想再派心腹仔细核查一下,确认这些人提供的消息真假。……
襄阳前线零星“突围”回来的士兵的口供,肯定是要重新细细盘问的。
不过这也不妨碍曹操立刻就开始着手筹备郭嘉和于禁的表彰事宜。
郭嘉和于禁都是英勇殉国的,值此朝廷大军连败的时候,最需要这种突出忠义属性的案例,来激励人心。
就好比后世崇祯在松山之战、十三万明军全没的情况下,还要为“壮烈殉国”的洪承畴举办祭奠七坛,并且亲临哭祭。
洪承畴打的是何等败仗?有功劳可言么?但只要他死了,他就有苦劳可言。
皇帝就要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坚贞不屈上。让天下人看看陛下对忠臣义士有多好,激励其他人在逆境中也去做忠臣义士。
曹操此时此刻的心态,倒是与之颇为相似了。只是曹操聪明得多,他也看出了曹仁的汇报可能有不实之处。
但只要这些不实不是太离谱,曹操也不想去戳穿那些细节出入,何必呢。
现在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忠义典型先给树好了,其他次要问题都能暂时靠边站。
另外,随着樊城和襄阳先后失守,曹军在荆北战场,可谓是又丢掉了大约四万人的军队。这样的实力损失,已经让曹操无力再守。
而且郭嘉的死讯对曹操的精神冲击很大,当天刚听到的时候,他虽然没有立刻犯头风,好歹把情绪强压住了。
但此后几天,他还是免不了一想到郭嘉就坐卧不安。
头风病人一旦失眠,那绝对是非常痛苦的。曹操为了养病,不得不亲自返回许都,并把宛城的防务全权交给了曹仁。
临走之时,他也暗示曹仁,如果打不过,而敌人又确实步步紧逼的话,可以逐次撤退,放弃一部分南阳郡的土地。
襄、樊易手后,南阳郡大部分地盘确实无险可守了,只要白河水系延伸得到的地方,都会受到刘备军的威胁。
曹操阵营下一道决定性的地理防线,已经退到了司、荆边界的伏牛山,和豫、荆边界的桐柏山。这两道山脉以南的土地,丢失只是时间问题。
曹操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再下达“坚定守住、不许后退”的命令,他只希望保住更多有生力量,允许适度地以空间换时间,避免再出现襄阳、樊城那种己方大军被敌人长期包围的情况。
……
曹操回到许都后,仅仅又过了几天,祭奠郭嘉和于禁的典礼就筹备好了。
曹操便拖着病体,亲自参加了祭拜。还让郗虑这个白手套出面,请皇帝刘协也出面,褒奖了一下这些“殉国”的文武忠臣。
刘协当然不想出席,但是没办法,他现在完全身不由己,郗虑拨一拨,他就得动一动。
整个典礼上,每说一句台词,刘协内心都觉得恶心,偏偏还只能忍着。
只有回到后宫的时候,刘协确认左右无人,才能稍稍放松一下神经,跟自己最心腹的后妃悄悄埋怨几句。
内容也无非是“连郭嘉、于禁这些老贼的心腹都战死了,看来宗伯这次讨逆,希望很大”。
皇后伏寿听了夫君的抱怨,也只能暗暗劝他在外面别乱说话。刘协听后,只是长吁短叹,流露出了比往日更多的不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念郭嘉和于禁的祭典很快就结束了。许都城内,确实有一些忠于曹氏的文武,因为曹操对殉国文武的厚待作秀,而变得更加卖力。
但是同样的,因为郭嘉和于禁之死,那些对曹操阵营失去希望、或是原本就忠于汉室、只是因为曹操控制了汉室而不得不来给曹操做事的汉臣,也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此前曹操仗着新收刘琮的功德,自封魏公,着实诛除了一批异己,增强了许都朝廷的集权,也提升了自己的威望。
而这次的郭、于之死,也意味着曹操过去半年里、对前线形势的粉饰和宣传,彻底被捅破了。
不管曹操之前吹嘘他和刘备的战事,有取得多么大的歼敌战果。到了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襄阳和樊城丢了,刘表留下的地盘,基本被刘备接收了,曹操赖以封公爵的武功前提,也几乎不存在了。
许都城内,一股新的暗流开始涌动。
一开始大家也不敢说得太露骨,只是各种暗示“既然当初魏公以降服刘琮为功德、得以封公。如今刘表所遗土地兵马钱粮,尽数归了刘备,那魏公究竟何以继续为公”?
这些话,大多传得很隐秘。一旦被许都城内的校事密探体系查到,绝对是会受到严惩的。为此曹操也确实通过酷吏满宠,杀了几个人。
杀人之后,曹操还是不安心。他知道过完年后,刘备很可能有新的举动。
到时候如果许都内部还潜伏有那么多立场狐疑之人,恐怕整个天下大势都要糟。
于是新年期间,曹操也没敢多休沐放松。
仅仅过完年初五,他就召集了在许都的主要幕僚文臣,讨论一件大事。
被召的文官包括了荀彧、钟繇、毛玠、司马朗和司马懿。
人到齐后,曹操也不跟自己人玩虚的,也不怕打击人心士气,直截了当抛出了自己的顾虑:
“子孝新败,奉孝、文则殉国,襄阳、樊城皆失守。春耕之后,刘备恐怕很快便会北犯宛城。届时刘备之兵,与许都只隔一桐柏山。
朝廷虽然还能集结起二十万兵马于河南地,但恐许都人心不稳,内有萧墙之祸,难以久守。孤欲迁都以避其锋芒,并借机整肃朝廷,诸位以为如何?”
以荀彧为首的心腹文官们,听了曹操的这个想法,都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也觉得可以理解。
原本历史上,曹操在面对关羽进攻襄、樊时,关羽还没攻破樊城,只是水淹七军抓了于禁,曹操就考虑过迁都问题以避其锋芒。
《三国志》原话就明明白白写的“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
如今这一世,关羽可是实打实攻破了襄阳、樊城。刘备的兵力还比历史同期更强,而且拥有整个南方,天下已成二分之势,再无其他诸侯搅局。
以刘备阵营目前的军事进展,曹操担心内部不稳,考虑迁离许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说,曹操提到的迁都,并不是要放弃许都。他只是想把皇帝和那些吉祥物朝臣先弄走,他自己可以带着精锐嫡系部队在许都继续死守。
这样的话,后续作战时的掣肘也少一些,内部隐患也能先挪开,避免里应外合。
所以不管是荀彧还是司马懿,这两类文官在略一琢磨之后,都觉得迁都之议并不草率。
问题的分歧,只是在于具体怎么迁、时间有多紧迫、往哪里迁、用什么借口。
对于这些细节,荀彧和司马懿很快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第689章 收拳是为了下次出拳更有力
曹操抛出迁都的想法后,二荀、毛玠、司马兄弟等文臣、幕僚,很快就展开了讨论。
对于“该不该做一份迁都的方案,以备不虞”这一点,大家很快形成了共识。分歧只是在于具体的操作和缓急。
曹操听大家先七嘴八舌表态了一番,确认并无人反对后,他也觉得这样讨论太乱。
于是就亲自把问题掰开了揉碎了,让众人一个点一个点分开讨论。
“既然诸位对于此事并无异议,那就先讨论一下迁都的目的地。如果迁都,我大汉应该往何处迁?其余细节,容后再议不迟。”
曹操抛出了一个关键而又具体的问题,把众人的讨论重点重新收拢。
几大幕僚思忖了一会儿,荀彧还在持重犹豫。
最近崛起比较快的司马懿,却主动跳了出来,抢先献策:
“禀丞相,属下以为,如果为了军事上的稳妥、长治久安,不如劝陛下迁都长安。
长安有关河之险,远离南阳,刘备就算来势汹汹,至少数年之内,不可能威胁到长安。”
司马懿此话一出口,荀彧下意识眉头深皱,倒是没有直接出口呵斥。
不过司马懿的亲大哥司马朗,却是吓了一跳。要不是曹操就坐在上面,司马朗都要出声劝阻二弟了。
“二弟这是怎么了?他原本淡泊名利,谋定后动,也没有太炽烈的邀功之念。怎么跟着丞相去了宛城之后,短短大半年里,变了这么多?这种时候,怎么能越过荀令君妄言大事?”司马朗心中如是暗忖,很是不解。
好在曹操倒是没有任何介意,他略带深意地盯着司马懿看了两眼,又看向荀彧、毛玠等人,然后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文若以为此论如何?”
荀彧被点到名之后,也不得不开口了,他原本不想先反驳别人的,但曹操主动问到,他也只能先破后立。
“在座诸公,都是朝廷栋梁、丞相股肱,一言一策,也都是出于为国之心。丞相广开言路,在下本不愿意评价他人之策。
不过……仲达方才所言,实在是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曹操饶有兴致地配合:“何事?”
荀彧:“……当年丞相讨董至荥阳、成皋,李儒劝董卓迁都长安。”
曹操听了这个答案,并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很自信地桀骜一笑:“孤岂是董贼可比!”
荀彧连忙顿首:“在下当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下以为,当初天子还是冲龄孩童时,为国贼裹挟,迁都长安。
至一十四岁,渐知世事,自有决断后,便不辞辛劳,坎坷东归,在途两年,一十六岁方回归雒阳。
且董卓强行劫迁天子,最终被报应反噬,继踵其后的李傕郭汜,也都终遭天谴。可见他们当年的逆举,何等不得人心?
如今关中虽然略有恢复,也不过才太平了六七年,中间马腾马超父子阋墙,也消耗了一年。人烟凋敝,田园荒芜,实在不能作为国都!还请丞相明察!
相比之下,雒阳虽然也曾荆榛遍地,田园荒芜。自官渡之战后,才得休养生息,至今也不过六七年。但雒阳毕竟是天子曾经立意想回归之地。
建安元年时,丞相劝天子移驾幸许都,理由也并不是要抛弃故都,只因雒阳荒芜缺百姓耕作,粮草转运无以为继,而许都地近鲁阳,粮草丰沛。
如今雒阳经过六七年恢复,养活天子和朝廷公卿百官并无问题。如若丞相能确保一时的军、政分离,以雒阳养朝廷,以许都养大军、抵御刘备北上,则大事必有可为。”
荀彧诚恳地把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他主要的担心,还是集中在政治名分上,而对于军事方面的利弊,并没有多谈。
荀彧毕竟是政治家,他最看重的,还是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辙。尤其迁都长安这种事情,董卓做过了,为了军事上的安妥就一步到位去长安,他担心曹操的国贼恶名会进一步加剧。
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看朝廷?刘备讨逆的借口,不就更多了么?这可是给敌人递刀柄啊。
曹操的见识眼界,当然也是场内所有人中最高的。通过刚才的简单观察,他已经一目了然地摸清:文若更在乎算清政治上的账,而仲达似乎还停留在以军事利益为重,考虑问题还是偏颇了些。
“看来司马家的人,果然对于稳定人心之学不太关注。看那仲达,之前倒也明事理,知进退。现在看来,莫非他当初只是歪打正着、只是看透了朝中派系,想要表忠当孤臣?”
曹操不由如是琢磨。
毕竟司马懿在此前劝他“趁胜封公、见好就收”时,也是有功劳的。那件事上,司马懿的政治决策很对。曹操也正是通过那次操作,对司马懿才能的全面性,有了新的认识。
但现在看来,那次司马懿结论虽然对,过程却有可能是蒙对的。也有可能是司马懿已经看穿了如今所谓的“朝廷体面”不值钱了,在朝廷里的地位高低也不重要,只有丞相本人的信任重用最重要。
所以,他选择了取舍,出于全力推动丞相的利益,来换取信任和重用。
如果非要找个例子类比的话,其在曹操心中的形象,有点像刘备那边的张松、法正发展,都是愿意为了主公的利益不择手段、得罪人当孤臣。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曹操也就是观察观察这些人的心性,补充完善一下自己对幕僚人品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