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操的辖区,更加“敦实”,背靠整个天下的西北,实墩墩地七个州挤成一坨。
所以曹操要比兵力的集结调度效率,这方面他是明显有优势的,他的大兵团可以内线作战,哪里吃紧就往哪里运,而刘备要针对性顶住,就得绕个大圈子,交通条件也不如曹操——
当然交通层面刘备还有一个后手保障,那就是他可以海运。如今刘备占据了大汉的全部海岸线,而曹操就是缩在内陆的旱鸭子。
刘备如果充分利用海运,沿着整个海岸线互相支援,也能弥补一定程度的外线作战短板。
只不过曹操因为从来没碰到过大海,这辈子连写《观沧海》的机会都没了,所以他对于海运的认识和理解,肯定是比较肤浅的。刘备能把这个因素利用到何种程度,曹操永远无法充分想象。
这不是智力问题,只是人类没法充分评估一个自己从没真正见过的东西。何况古代信息传递那么慢,又没有别的科技资讯渠道。
综合这种种因素,最终导致曹操觉得司马懿这番分析说得确实有理,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此看来,当初要是早一点见机,一听到刘备可能在幽冀空虚,就集中兵力,强攻渤海,拔除周瑜小儿,说不定是一个良机……可惜错失了。
不过,世事难料。当年荆北之战前,我军不就是在关中和渤海,两个方向佯攻了么,结果文烈带着郭淮佯攻,被马超击败,还折了郭淮。
那时儁乂也带兵进攻渤海,结果一样被周瑜击败,还折了配合他出战的吕旷。东西两战加起来,也折了两三万兵马!如今如何保证这不是刘备的又一次诱敌之计、想让朝廷的主力主动出击,然后他们在防守战中再以逸待劳重创我军!”
(注:那是当年刘表没死之前的事儿,忘了的可以回去看前面的剧情,已经是一百十多章前了。有书友提醒我,说我的书推演得比较狠,后期历史改动都比较剧烈。所以遇到一两百章前就改过历史的重大节点,后文用到时提醒一下给个传送门,免得大家都忘了前置条件接不上。)
曹操的这番疑虑合情合理,算不上多疑。
司马懿刚才那番建议,如果是三四年前提出,那曹操绝对会全盘接受,然后就觉得是自己错失了一个进攻渤海郡、掐断刘备治下的幽州和青徐之间陆上联络的良机。
但问题是,司马懿这番建议,是现在才提出的。而曹操阵营,三四年前在这方面踩过一次坑了。死了郭淮,折了吕旷,损失不可谓不小。
成功会形成路径依赖,失败同样也会形成路径依赖。
人总是对自己的成功经验抱着不放,也对自己失败的教训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司马懿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丞相想法的,以他的立场,也犯不着去全力改变。
所以,他深呼吸了几口之后,就恰到好处地表达了退让:
“丞相所言甚是,属下确实没有万全的把握保证,刘备之前在幽、冀确实空虚,我军当时如果立刻进攻渤海,就一定能成功。
战局胜败,岂是抓住战机就够了的?还要看前方将士是否用命,临机应变是否得当,千里之外的庙算,终究只是打个基础罢了。
但属下想说,丞相还想平定刘备,指望一点都不冒险,那已是……千难万难,毕竟刘备气候已成。
而朝廷主力,与刘备交战,无非东西中三路,西路已经证明不可能翻越秦岭天险,中路当初只是因为刘表病亡,才临时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如今天下彻底没有第三方诸侯牵制了,丞相要进攻刘备,将来幽冀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在那里竭尽全力还打不过……只怕别的战场更打不过。”
司马懿说完这番话时,也知道说得有些过于“耿直”了,于是一说完就主动免冠顿首,以示恭敬。
曹操一开始听他这么说,还有些生气。
毕竟司马懿的潜台词,已经比较露骨了,无非是说“他觉得自己的计策方略没问题,大方向都对,就算执行不好,也是前线将领打得不好,不是规划不好”。
规划方面,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规划了!曹操阵营的硬实力就摆在那里,还能怎么样?
司马懿这番话,竟有了那么几分类似于原本历史上、诸葛亮写《后出师表》的意味。
诸葛亮的《后出师表》里,就有过一句无奈的哀叹,“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作为实力相对较弱的一方,如果继续拖下去,最终就是慢性死亡,是干坐着等死,是“坐而待亡”。
那还不如搏一把呢,就算搏不赢,也不该怪进攻主义的决策者,不是决策的问题。
曹操慢慢揣摩着司马懿的话,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被司马懿的“忠义”感动了。
是啊,这两年半里,敌我强弱形势变化,发生了多大的逆转?
可是,雒阳朝廷里,有几个心腹敢跟他曹操挑明了说“如今天下,已是敌强我弱了,到了我军不得不搏一把的时候”?
没有,两年半里,没人敢触曹操的霉——这或许也是因为如今曹刘力量对比差距还不明显。
刘备虽然种田两年半后,兵力战力又额外提升了至少两成,但因为还没开打,大家还在用两年半之前的老黄历想问题,对敌人真正实力变化认识不清楚。大家平时闲聊时,都还是建立在“曹刘五五开”的预设背景下展开的。
司马懿这次私下里苦谏,挑明了真相,同时又是这种不让曹操公开丢脸的场合,而且所求所言都是为公,饶是曹操多疑,也觉得司马懿实在是忠义不凡。
“不至于此!你先起来!孤哪里就会因为你说实话怪罪你了!那样孤岂不是成了袁本初之流、听不进逆耳忠言了么!”
曹操豁达地摆了摆袖子,让司马懿不必谢罪。司马懿也恰到好处地重新站直身子,但表情依然恭谨严肃。
曹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然后温言问道:“那以仲达之见,事已至此,朝廷当如何应对刘备可能的进攻呢?
北线的战机,应该是已经完全错过了吧?如今,就集结重兵于南线淮河、桐柏山、伏牛山一带,应对刘备可能出现的‘围魏救赵’么?”
司马懿倒是很知进退,这种时候并没有立刻显摆。而是淡然谦退地说:“兹事体大,丞相可召集尚书令、御史大夫等共议,属下一介长史,岂敢妄言!”
曹操想了想,也没觉得不对,就让人找荀彧、荀攸、贾诩等人,统统都来见自己,一起讨论对刘备的备战方略。
第742章 北伐开始
曹操召见,荀彧、荀攸和贾诩自然是不敢怠慢。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几人就先后赶到丞相府,商讨军机要务。
这些人里,荀彧是一贯常驻雒阳的,他毕竟是朝廷的尚书令,曹操要找他始终能随叫随到。
而荀攸、贾诩在过去的两年半里,经常还要外放,只有一小半的时间召回雒阳。
荀攸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邺城,协助夏侯惇负责河北防务。
而贾诩也经常留在许县,协助曹仁统筹淮北防务、查漏补缺。
不过眼下这种形势已经逐渐紧张的时刻,曹操的军事嗅觉也是挺灵敏的,所以提前把这些人都召了回来。安排好下一阶段方略后,自然会让他们再上任。
众人到齐后,曹操也不耽搁,直接把刚才和司马懿讨论了一半的问题,重新抛出来问大家。
“方才仲达来报,陈述了最新的前线军情动向,说刘备在南阳、汝南又集结重兵,多有举动,疑似要‘围魏救赵’。
不知诸位对此有何看法?刘备此举,到底是确有所图,还是虚张声势?
是否能证明此前河北确实空虚、而我军之前犹豫,以至贻误了战机?抑或是虽有拖延,但战机也仍然还在?”
曹操问得很细,而且很有逻辑,从“敌人是否有虚张声势”,和“我军是否有贻误战机”两个维度,把情况排列组合、分成了四种结果。
众人不敢立刻回答,而是先要来了司马懿呈送的情报,仔细研读了一下,这才分别就这两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荀彧的态度,是几人中相对最坚定的,他觉得刘备就是虚张声势,或者是兵法上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就是在疑兵、勾引。所以朝廷一方,应该什么都不用做,原样固守以待变即可。
算是以不变应万变。
曹操听了荀彧这样简单的说辞,眉头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皱,不过倒也不至于直接发作。
曹操的表情管理非常好,那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平静,希望不至于影响到荀攸和贾诩的看法。
他不希望在大家都说完之前,就贸然给出自己的意见,也不希望下面的人一味迎合自己,那样会误事的。
荀攸、贾诩没得到暗示,也就按照自己的本心一一阐述了看法。
只听荀攸说道:“如仲达所言,刘备所据各州狭长,兵马调度不易。赵云在东北被夷狄牵制,确实有可能导致幽州空虚。
但如今既然刘备已经在南阳集结重兵,随时有可能进攻,朝廷也只能见招拆招了,何必再去为已经错失的事情劳费神思。
不过,赵云是否真的在东北被夷狄牵制,这事儿本身还是应该慎重求证,总要再得些铁证才好,不能仅凭刘备兵马集结就断定。”
荀攸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前一个问题“是否虚张声势”采取了搁置争议的态度,也就是存疑,不给结论。但对于后一个问题“是否贻误战机”,他则是给出了相当肯定的回答。
“无论是否虚张声势,我们都贻误战机了,别再尝试挣扎挑动战事了,就被动应战即可”。
荀攸大致就是这么个态度。
他这样说,跟他本人长期被曹操派驻邺城、协助夏侯惇统筹河北战场防务,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作为河北战区的首席军机参谋之臣,荀攸当然希望河北的局面越稳越好。这两年刘备明显越来越不好惹了,能守住冀州绝大部分郡县,对荀攸而言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如果曹操让他主动进攻,荀攸肯定会觉得希望渺茫。这是越靠近河北前线的文武,才越了解情况的。后方的人,对于敌我强弱的感知,显然要迟钝一些。
而且荀攸也确实觉得,刘备麾下诸葛兄弟的智谋,那都是难以揣摩的,非要去想对方有没有疑兵之计,那就当他都有好了,总之小心无大错。
刘备方面透露出来的任何迹象,只要没有实打实的铁证,那就一律不看不听不想。
这就是荀攸最近总结出来的处世哲学。
曹操听完后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这个不置可否,与刚才对荀彧的态度还是不一样的。曹操心里还暗藏了一个念头,准备一会儿拿荀攸这个小质疑,跟司马懿再对对质。
不过眼下,还是先听完贾诩怎么说。
贾诩见丞相向他看来,也不敢迟疑,眼珠子最后飞快地转了一下之后,就连忙语气持重地说:
“属下所见,倒是与荀军师略有不同。关于刘备在南阳集结兵力是否是虚张声势,属下也不敢断定。但要说河北的战机已经被贻误,属下不敢苟同——
具体有没有贻误,说到底还是要看河北将士文武,是否能战,以及河南这边,朝廷能否以少于刘备的兵力,众志成城坚守。这不是后方筹划之士能决定的。
如今刘备可以动用的总兵力,虽然很可能多于朝廷之兵。但如果他想进攻,朝廷坚壁清野,据城死守,也能拖住很久。河北如果真的空虚,我军集结重兵,数月之内,也未必不能下,至少有可能切断赵云和袁谭的联络,在东北以易水、黄河为界,割裂刘备。”
(注:当年曹操对袁绍作战结束、并且灭掉袁尚之后,就给荀攸加了中军师的额外职官,一直保留至今。所以可以称荀攸为军师。)
贾诩这番话,前半部分赞同了荀攸,而后半部分相反。
所以曹操一听,下意识就把前半问归并到了一起,一会儿再统一查证,而单单挑出后半问,单独跟贾诩探讨:
“文和居然以为,朝廷真想对河北用兵,是有可能至少击败周瑜、割裂赵云和袁谭的?朝廷三年之前,可是派张郃出战过一次,还损兵近万、折了吕旷,文和不会忘了那桩往事吧。”
贾诩被如此反问,也并不慌张,只是语气诚恳而低沉地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丞相能时刻铭记教训,实乃朝廷之福。
不过,诸葛瑾、诸葛亮同样深谙兵法虚实之道。说不定他们就是觉得丞相虚怀若谷、不忘前鉴,所以才故布疑阵呢?
而且,属下想说,三年前的情况,和如今不同。三年前,朝廷在西北和东北,都是佯攻,真正的目的,是集结主力于荆、豫之间,与刘备争夺刘表病故后留下的荆北。
但如今,朝廷要是再对渤海用兵,那可不是佯攻了,而是主攻。佯攻打不下来的地方,主攻未必也打不下来。
而且当年作战时,正值春暖,渤海解冻,漳水亦可行船。而周瑜素有大船水军,其战船听说还能入海,便于在各大河之间调度,黄河的船也能驶入漳水。
但如今已是深秋,今年如果再对河北用兵,一旦拖到冬季河、漳封冻,战船难行,周瑜的水军之利便彻底不复存在。故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贾诩一番话,并没有讲什么铁口直断的大道理,但却潜移默化让曹操意识到了之前的思考方式,有点过于忌惮“历史记录”了,
就因为曾经在同一片战场上、发动过同样的攻势并且惨败而归,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再次想到这种可能的战局推演时,难免就失了冷静,内心下意识总想要回避。
而这番话,从贾诩口中说出,是最合适的。因为贾诩就曾经亲自在宛城之战时给曹操上过这么一课,讲的就是追击敌人时候要如何“克服心魔、并且利用敌人胜利后的骄纵懈怠”。
当初那一战时,张绣、贾诩还是曹操的敌人呢。敌人给你上的课,自然是印象无比深刻。
“确实……都已经是彼一时、此一时了,孤怎可被三年前的心魔所困!”曹操心中如是暗忖,潜意识里也被激起了几分战胜自己的桀骜。
不过,他还是谨慎,该问的必须问清楚,所以振作起来之后,他立刻追问贾诩:“如此说来,文和觉得,朝廷如果能抓住机会,一边死守堵住刘备、一边抓住战机进攻渤海,还是很有可能打赢赵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