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静了半晌,气氛压得人不得喘息,没有没眼色的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帷幕后的男人冷笑一声:“看来你做了朝廷的狗以后还收了个徒弟啊,那便让我看看你徒弟的本事吧。”
不是,有病吧!你们之间的恩怨扯上我干嘛啊?
“娘子请。”护卫已经上来请人了。
白若松塌下肩膀,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过年被爸妈逼迫表演才艺的大学生,除了抠脚指头,并没有别的想法。
她慢吞吞地跟着护卫的引导,站定到船舱中央,瞄了一眼凶狠的女人,又瞄了一眼易宁。
易宁没什么表情,反倒是一旁的云琼,似乎极清极淡地对着她抿了抿唇,露出了鼓励一般的笑意。
“这位,这位娘子。”白若松回想着适才自己对着易宁报告时所说的话,“你身量魁梧,四肢,四肢健壮,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活。”
女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白若松抿唇,继续道:“但你从事的并不是耕地。你脚步声重,左右肩膀平衡有轻微不一致,且衣服右侧肩膀磨损比左侧严重许多,应当是经常单侧搬卸重物,或许是商铺劳工,也或许是码头工人。”
女人这次不再露出那种鄙薄的眼神了,她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视线最后落在了白若松那张面孔上,这才第一次正视起来这个小白脸似的女人。
“无论你究竟是哪种,体力消耗必然是极大的,可你肌肉隆起,体重可观,家里即便不富裕,并也不怎么缺少吃食。可观你夫郎,面容蜡黄,身材瘦削,眼底青黑,应当是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并且睡眠不足。他动作瑟缩,在你瞪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后退,可见对你并不信任。且他浑身颤抖,手臂有个微微的想要抬起的动作,走路明显有些跛脚......”
说到这里,白若松感觉胃里有点恶心,不得不停下话语,努力顺了顺自己的气:“你们并不想爱,并且我怀疑你常年对你夫郎施暴。”
女人喘着粗气,鼻孔翕动,面颊涨红,一声“放屁”刚开了个头,就被一旁护卫轻车熟路地塞进了白布条。
“啪啪啪”几声。
“好一通分析。”帷幕后的男人鼓起掌来,“不愧是易状师的好徒弟啊,想象力倒是丰富。”
这男人,明明之前同李逸说话的时候还是一副自持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如今倒是阴阳怪气得很。
白若松有些受不了,没好气道:“公子难道不是也这么认为的吗,不然也不会让贴身侍人带人下去更衣了。”
她话音刚落,那名唤月芙的侍人便匆匆自里间而出,绕到帷幕后面,从隐隐绰绰的影子来看,他似乎是俯身附耳对着男人说了什么。
帷幕后的男人轻笑一声:“娘子继续。”
白若松很想对男人翻白眼,可惜周围有太多男人的护卫,她还是压下了这种危险的想法,慢吞吞转头对着崔道娘道:“我观娘子衣着,虽一身质朴,衣料也未有什么花纹,可靴子却是乌皮六合靴,这种六张皮缝制的靴子是仿制官靴制成,价格不菲。且娘子谈吐有序,右手前三指皆有薄茧,应当是常年握笔形成,应当.....”
白若松下一句书香世家还未说完,崔道娘已经激动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一脸“你真是我好姐妹”的模样:“娘子说得是啊,娘子,我崔道娘虽不是什么举人秀才,却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万万做不出这调戏他人夫郎的事情啊娘子!定是那粗鄙妇人!她讹诈于我啊,娘子!”
白若松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到,拼命向外抽着自己的手,却不曾想崔道娘的力气根本不似文弱书生那样的小,她一时挣脱不得,急得面红耳赤。
“那啥,你别激动,你先......”
拉扯间她突然感觉到崔道娘的手心也微微有些粗粝,话顿在了口中。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易宁适才放松神情的是时候说的话。
虽然错了一处......一处,究竟是哪一处?
她也不挣扎了,左手一把就抓住了崔道娘的手腕,沉声道:“你先别激动,让我看看你的手。”
崔道娘虽然不知道为何,但还是乖乖抬起手掌让白若松观察。
她右手前三指确有薄茧,可手心也有茧子,并且是曾经做粗活起过茧子,现如今不做了,茧子已经平整了下去,可皮肤上的粗粝却已经没办法恢复了。
白若松又赶忙抓起她的左手,左手手心也有同右手一般的痕迹,且前三指竟也有薄薄的茧子,不过不同于握笔写字那种在指腹的茧子,左手前三指的茧子更靠前,集中在指尖。
是算盘!
她左手常常打算盘!
什么书香世家,不是书香世家,商人也同样有钱,且自古以来商人一向轻贱,各朝各代都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本朝虽然较为开放,放宽了对商人的限制,可也仍然不允许商人在外太过招摇亦或是入朝为官,所以她穿得如此质朴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商人。
“你......”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所以娘子行商?”
崔道娘点点头,佩服道:“白娘子果真神了,在下正在是琰水镇当掌柜。”
白若松如遭雷劈。
易宁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可还是在那里听她这个那个瞎扯淡,说些什么书香世家之类的屁话!
“那,那你怎么拿不出五十两啊......”白若松泄气道。
“五十两在下当然是拿得出的,可不能给这种宵小占了便宜!”崔道娘恨恨道。
原来崔道娘年少困苦,母亲早亡,只有一个病秧子父亲和一个年幼的弟弟。
她十岁多一些就出来到处找活干,可瘦骨嶙峋又没什么力气,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幸得发小在私塾念书,教了她一些数术,又有个好心的掌柜将她收在手底下打杂,几年下来也渐渐学会了盘账。
然家乡匪患横行,官匪勾结,县令老爷形同虚设,很快掌柜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准备离开家乡另寻出路。
临行前,掌柜询问崔道娘意向,问她愿不愿意跟着着自己。她想着家中等着钱抓药的父亲和需要攒嫁妆的弟弟,一咬牙一跺脚,跟着掌柜背井离乡做生意。
如今数年过去,她攒了些银钱,也有了落脚地,想着要把父亲和弟弟接出来享福,这才和铺子里告了假,登上了归乡的客船。
白若松听完崔道娘的叙述,这才想怪不得她手心有干体力活留下的茧子。
“娘子信我啊,在下家中也是有待嫁幼弟的,在下决计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啊。”
“我信与不信,也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白若松摇摇头,“所谓断案,皆要求一番证据,我只能用自己的判断来推翻虚假的证据,却不能自言证据。如果能有什么证人......”
她们正说着话,那名为空枝的水手,其实更严格来说是扮作水手的护卫独身一人自外入内,一到帷幕前便单膝下跪,把白若松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低垂着头颅,闷声道:“属下无能。”
帷幕后的男人“哦?”了一声。
“属下仔细盘问了几位说要提供证据的船客,她们要不就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前后不一,撒谎成性。要不就是说只注意到催娘子的确靠近了那男子,却看不清是否是摸了他。”说到这里,她掌心撑地,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咚”一声砸在了地上,“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三鞭。”
空枝闻言,正要再磕,便被男人不耐地制止了。
“行了,我这地板金贵着呢,滚一边去。”
空枝僵在了原地,她顿了顿,这才起身,欠身行礼,退至一侧。
“那岂不是没有证人了?”崔道娘焦急起来,不断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倒也不是没有。”白若松不得不安慰她,“如果一同乘船的人中,没有人能证明的话,还有一人的话也能作为证据。”
“啊.....你是说......”崔道娘的眼睛亮了起来,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可那公子是人家夫郎,又怎么帮外人对抗自家妻主呢。”
“那可不一定。”帷幕后的男人冷笑出声。
第16章
船舱里间是一间不怎么大的卧室,最内侧帷幕半遮半掩着一张梨木凉榻,榻中央摆着螺钿双陆木棋盘,棋盘上是未曾下完的残局。外侧有桃花纹镂空圆桌,摆了一圈三个月牙凳,侧面则是排开一张六扇彩绘仕女图屏风。
月芙自一旁较小的那个衣柜中挑挑拣拣,扯出一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一把塞进男人怀里。
衣服是柔软细密的细布做成的,又轻薄又坚韧,男人的手轻轻抚在上面,竟感觉这布料比自己的手还要细腻。他局促地憋红了脸,不敢再摸,只用自己的双臂夹着那件细软的长袍,不知所措地看着月芙。
“这虽然是我的衣服,但是全新的,我还未曾穿过,好弟弟可千万不要嫌弃。”月芙掩面柔柔地笑了起来。
男人像凫水上岸的犬类一样使劲左右摇晃起了自己的脑袋,速度太快甚至甩飞了簪发用的木条,一头枯草似的头发披散而下,他也顾不上收拾,夹着怀里那件长袍就想往月芙怀里送。
可他刚跨出一步,便发觉月芙身上穿的象牙白曳地打褶长衫的料子甚至是比细布还要好,泛出一种珍珠一样细润的色泽。反观自己身上那件宽大青色粗布短打,容易磨损的手肘与袖口甚至打了不同色的补丁。
他很确信,自己一直将自己的衣物打理得十分干净,可不知为何,如今再看,竟觉得这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穷酸气息。
月芙见男人适才才憋红的双颊一下就又变得煞白起来,大致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他跟在公子身边,见识到了太多类似的场景,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没有发现。
“好啦。”月芙微笑着牵起男人的手,将他引着带到彩绘仕女图屏风后,“好弟弟,你就安心在这里换,万不会有他人打扰的。”
男人眼中泛出一丝亮光,嘴唇翕动,似乎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片刻后,那一点点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湮灭在漆黑的眼瞳深处。
他抿起有些干裂的唇,缓缓点了点头。
月芙见此脸上的笑都变得有些无奈。
“啊,你肯定还需要一件舒适的里衣。”他突然想起来一样,提着自己的下摆,匆匆离开了屏风后头。
等月芙离开,男人这才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腰带,刚把那件打补丁泛白的衣服丢开,月芙就已经把雪白的里衣在外面挂在了屏风上头。
“我身量比你高些,可能有些大了。”男人听见月芙略带抱歉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如今只能将就,之后靠岸,一定给好弟弟买合身的衣服。”
靠岸吗......
男人看着映在锦屏上的月芙的曼妙身影,垂下眼睑嘲讽一般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同情他而对他伸出援手,给他些吃食和旧衣服的人。
这些人的好意并不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相反,若是被妻主发现,换来的便是更加狠毒的一顿打。
他常去的那间小庙里的那尊佛像,金光闪耀,法相森严,高高在上。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慈悲究竟能不能拯救一个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他早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帮他的。
男人伸手扯下里衣,小心翼翼给自己换上,随后在外面披上那件天水色的缺胯长袍,收拢腰带,这才自屏风后走出。
他本就五官清秀,只是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而面黄肌瘦,又因为务农曝晒,面上都起了许多皴皮,套上那件有补丁的短打更是瑟缩,只显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不起眼。
如今穿上这件天水色的长袍,脊背也不自觉挺直了一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看得月芙眼前一亮。
“我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他自豪地拍手喊了起来,随机又上前拉扯男人的袖子,“快来,我再给你束个发。”
男人这才发现原来靠近凉榻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正中央竖着一面八瓣棱花形铜镜,侧后方则是一个小巧的黑色八棱妆奁,奁面惟妙惟肖地勾画着一圈花鸟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他适才因为摇头而甩掉的那根用柴刀削出来当发簪的木条,正被端端正正地摆在妆奁旁边,格格不入得就如同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
男人被月芙摁着肩膀坐在梳妆台面前,他眼看着月芙打开那妆奁的小门,抽出里面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如玉莹润的犀牛角梳篦,贴着他的头皮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粗糙打结的头发。
月芙是贴身侍人,细心而又手法娴熟,即便是处理男人稻草一般的长发,也完全没有扯到一丝一毫的头皮。
“咱们男人啊,就要好好打理自己,可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月芙站在男人的背后,一边梳头一边说。
透过铜镜镜面,男人看见月芙侧脸上露出的柔软神情,伸出的雪白柔夷握着那莹润的犀牛角梳篦,就像屏风上的仕女图一般美丽。
男人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自己的视线,随后便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自己那干裂的嘴唇的嘴角又微微向上,露出了那种仿佛是嘲讽的笑容,带着森然冷意。
他立刻抿紧嘴唇,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幸好月芙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头发上,没有发现他的表情,这才没有让他更加难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