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豪迈粗犷之下,也有些微的细节,比如每块坨坨肉的皮肉比例,肥瘦均匀,不至于一人吃到全瘦,一人吃到全肥。
不到十分钟,一整只猪堆砌的肉山,已经全部变成了适合下锅的坨坨肉块,阿依和族人看得震惊又佩服,而裴雪樵则笑得与有荣焉。
瑾玉放下刀,额角连滴汗都没有。
她走到那十几口烧着滚水的大锅旁,指挥着大家,“猪肉要冷水下锅,慢慢升温,才能把里面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众人连忙照做,将大盆大盆的坨坨肉块哗啦倒入锅中,瑾玉盯着火候,随着水温升高,灰白色的浮沫逐渐聚集翻滚。
她用长柄的大漏勺将这些浮沫一勺一勺撇干净,还不忘夸一句,“这猪不错,杂质不多。”
阿依的族人顿时骄傲,“这是我们自己养的土猪!”
瑾玉微笑点头,此时水面重新变得清澈,只有金黄色的油花在滚动。
“可以下料了。”
备好的大块老姜用刀背拍扁,还有几把捆成结的大葱,最后是瑾玉和阿依二叔一起配好的传统香料包。
“盐先不放。”瑾玉盖上厚重的木锅盖,灶下添入大块的硬柴,烈火猛攻。
很快,蒸腾的水汽和粗狂原始的猪肉香咕嘟*咕嘟往外冒,约莫半个多小时,瑾玉揭开锅盖,用一根长长的竹签,轻松地戳穿了最大最厚的一块肉。
“好了,可以起锅了!”她招呼帮手。
大块的坨坨肉被捞起,控干水分,放在大盆里,热气腾腾,颤颤巍巍。
但这还没完。
大铁锅重新烧热,倒入金黄的菜籽油,油温升高后,一箩筐晒干的辣椒段和花椒粒丢进去,呛辣辛麻的浓烈香气登时爆发。
待辣椒微微变色,倒入沥干水的坨坨肉块,大火猛炒。肉块在滚油和香料的裹挟下翻滚抖动,表皮迅速收紧,染上诱人的焦褐色,肥肉部分变得晶莹透亮。
最后,撒入大量的粗盐粒和少许木姜子粉,翻拌均匀,让每一块肉都裹满咸香麻辣的滋味。
“坨坨肉吃的是猪肉本色,不需太多复杂调料,所以,”瑾玉放下袖口,“可以出锅了。”
大盆大盆油润诱人、散发着粗犷豪迈香气的坨坨肉被端到了广场中央的长条桌上。
“开——饭——喽——!”随着一声悠长的吆喝,早已被香气勾得饥肠辘辘的人们欢呼着涌向长桌。
就在瑾玉和裴雪樵准备落座时,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老板,真的是你啊?”
二人回头,便瞧见一对小情侣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正是山神庙小饭馆的常客。
女孩拉着男孩挤过来:“太巧了!你们也来参加火把节啊?”
“是啊,你们也是?”瑾玉笑道。
“对呀对呀,我们看到网上火把节的气氛,超级喜欢,就……”还没等他们多聊,旁边几个热情的本地人就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招呼。
“不要站着聊,来来来,坐拢来坐拢来!”她们拉着小情侣在瑾玉身旁入座,“挤挤才热闹!过节嘛,人多欢喜!”
小情侣受宠若惊,“我们是外地的,也能吃吗?”
“哎呀,咱们这过节吃饭不分外地人本地人,遇到了就是一家人。快尝尝我们寨子的坨坨肉,好吃的呢!”
与此同时,其他游客也纷纷被热情的本地人拉入席中,长条桌旁,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共同分享节日的美食。
小情侣早就对坨坨肉眼馋好久,在得知是瑾玉操刀,更是按捺不住,在周围本地人动筷后,立马夹了一块坨坨肉。
“老天鹅,快有我拳头大了。”小情侣的女生握拳,和肉块比了比,惊讶道。
“别比了,快吃!超级好吃!”男生略尝了口,便放弃筷子,直接上手啃。
这肉块外皮带着焦香韧劲,内里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不柴,混合着辣椒花椒的麻辣、木姜子的独特清香和粗盐粒带来的原始咸鲜,在口中爆发出一种充满野性的美味。
他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大口吃肉好爽好爽!”
女生见状,有些嫌弃男友吃相,又有点好奇,“有多好吃呀……”她优雅地咬了一口。
她本是不想吃这么大的肉块,嫌油腻,可一入口,这种粗犷直接的烹饪,亦是另一种直击灵魂的惊艳。
“好…好好吃…没有想象的那么腻。”
这种美味不止是小情侣的共识,周遭满座的食客们个个吃得腮帮鼓鼓,尤其是那些个本地人,边吃还边震惊道:“二叔手艺精进了啊。”
“就是就是(嚼嚼)感觉味道更和谐了点,肉的口感也更好了。”
“因为不是我做的,”阿依二叔的声音忽而在旁边响起,他盯着一众惊讶看来的目光,大大咬了一口肉,吃得痴迷道:“今年做坨坨肉的是个比我厉害的大厨师。”
可饶是再厉害的大厨师,也解决不了食客本身胃量的问题。
“嗝。”裴雪樵捂着唇打了个嗝。
瑾玉嚼嚼嚼地看过来,挑眉一笑,“撑了?”
裴雪樵颇不好意思的点头,他先前就吃过一顿胃口大开的菌子宴,现在能吃坨坨肉,全靠嘴馋,但一块也是极限了。
“嗯,你今天吃的不少,”瑾玉很自然地瞄一眼裴雪樵的小腹,在看见他下意识吸腹时,噗嗤笑开,“呵呵……咳,我做坨坨肉时还顺手做了圆根酸菜汤,应当快上桌了,到时喝些。”
话音刚落,几声吆喝就响了起来,“圆根酸菜汤来喽。”
一大桶一大桶热气腾腾、金黄透亮、酸香扑鼻的圆根酸菜汤陆续上桌,火把节的传统饮食里,它正是用来配坨坨肉的解腻汤品。
裴雪樵闻着这股味道,顿时觉得被菌子和坨坨肉轰炸后的唇齿稍感清新。
果然,一口酸汤入口,恰到好处的清冽酸爽冲刷到了口腔里的厚重醇香感,圆根酸菜特有的发酵风味和脆嫩口感,与汤底的肉香完美融合,解腻又开胃。
“无酒不成节嘞!”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立刻有人抱来了大坛大坛的农家苞谷酒和米酒,粗陶碗被倒满,质朴的酒香弥漫开来。
“干杯!干杯!”土话的干杯语调与汉语截然不同,可这劝酒的意味显而易见,大家从坨坨肉里拔出头,齐齐举杯。
瑾玉则被阿依一干族人敬了一碗米酒,她一饮而尽,这豪爽劲瞬间吸引几个好酒的本地人,接连几碗酒递过来,她笑眯眯与之对饮。
就这样,瑾玉和他们你一碗我一碗喝完了小腿高的粗口酒坛,瑾玉面不改色,而那几人脸色红透,脚步打滑。
“厉…厉害!”醉醺醺的几人竖起大拇指。
瑾玉笑而不语,坐下时,听到旁边的裴雪樵小声道:“你这算是欺负他们吗?”
“怎么会呢?”山神娘娘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下一刻,她蹙眉抚着额头,“神仙没有千杯不醉的本领,啊,我头有点晕……”
“瑾玉?!”裴雪樵再顾不得怀疑,下意识扶住她的胳膊,“还好吗?”
“哈哈,好得很,”瑾玉笑出声,换个姿势,撑着脸笑望裴雪樵,见他脸上闪过一系列担忧、惊讶、恍然、羞恼,心情大好,“这个我承认,我在欺负你。”
“……”裴雪樵的脸再次红透,“我、我没认为你在欺负我……”
瑾玉侧耳,“什么?”
“我——”他刚想开口,一阵极具穿透力和节奏感的乐声霎时充斥所有人的耳朵。
酒足饭饱的人们循声望去,就见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堆被点燃底部,随着火焰逐渐沿着粗壮的木堆攀升,形成数米高的火舌,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有游客疑问。
周遭的本地人听见这几种极具民族特色的乐声,便欢快呼号一声,纷纷往篝火处走去。
“打跳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只见广场上,无论男女老少,身着盛装的本地人率先围到了篝火边,手拉着手,踩着鼓点,踢踏着脚步,姑娘们身上的银饰随着她们灵动的舞步叮当作响,汇入音乐之中,如同山涧清泉,清脆悦耳。
音乐仿佛有股魔力,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染,自发地加入进去。
圈子迅速扩大,一层又一层。动作并不复杂,主要是围着篝火,随着节奏踏步、踢腿、转身、甩手,可这种整齐划一的律动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漩涡,吸引着场边每一个人。
小情侣看得激动万分,跃跃欲试,但又有些犹豫,“这……我们能去跳吗?陌生人也能和别人搭肩膀?要是跳不好怎么办?”
之前拉他们入座的大姐哈哈大笑,一手拉着一个往里走,“打跳没有陌生人,直接挤进去就行!”
而那边,阿依小步跑来,抓着瑾玉的手,热烈相邀,“老板,来呀!”
瑾玉不会拒绝这种邀请,她看一眼裴雪樵,见他摇摇头,便自行起身,随着阿依融入了舞动的圈子。
她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异常轻盈流畅,仿佛与这乐声、这火焰、这大地有着天然的共鸣,每一个旋转都带着神性的韵律,在火光映照下,明媚得惊心动魄。
她经过裴雪樵身边时,笑着朝他伸出手。
裴雪樵看着她被火焰映亮的笑靥,再也无法拒绝,伸出手被她轻轻一带,也加入了这旋转的人流。
他和一众汉族在娴熟的人群里分外显眼,刚开始笨拙得像刚学会走路的鸭子,手脚不协调,频频踩错鼓点,惹得周围善意的哄笑。
但没人嫌弃。
旁边的人会主动放慢脚步,用眼神和动作示意他们跟上节奏。
渐渐地,这简单而富有生命力的踢踏、旋转、拍手动作仿佛也融入了他们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汗水从额角滑落,所有的拘谨和陌生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烧融,只剩下纯粹的,围着篝火起舞的原始快乐。
“啊,光看视频真是无法体会这种身临其境与火焰沸腾的震撼感啊。”不远处,没下场的几个人看着,发出感叹。
“但那几个家伙真的很显眼啊,为什么只有少数民族同胞能歌善舞?汉族人的作用是什么?”
“来旅游。”
“我竟无言以对。”
“哈哈,总要有人鼓掌嘛!”
正当舞动正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目”开始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几个调皮的年轻人悄悄抓起了篝火边燃烧后留下的木炭灰,趁人不备,猛地抹向旁边人的脸。
“抹黑脸啦!”
“抹掉晦气!好运来!”
“哇!偷袭!”
“哈哈哈!你也别想白着!”
瞬间,场面失控了,之前还只是本地人脸上带着些许灰印,此刻都欢笑着用手掌沾满锅底灰或特意准备的松烟混合油脂,开始往入眼能及的所有人脸上、脖子上涂抹——无论相识与否。
这是火把节另一个古老而充满祝福意味的习俗——抹黑脸。
抹得越黑,代表得到的祝福越多,能驱邪避灾。很快,广场上几乎人人都成了黑炭头,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口白牙,互相指着对方大笑。
瑾玉轻盈地避开几波偷袭,笑着跳出圈子,回到裴雪樵身边。
看到他原本清俊白皙的脸上被抹了好几道黑灰,额发微乱,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呆萌的样子,她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