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的是酱料辛香,旋即是羊肉脂肪的丰腴醇厚,再到内里的鹅肉与八珍馅料交融后逸散出的、更为复杂鲜美的香气。
庙里鸦雀无声,只剩炭火的噼啪和无数吞咽口水的声音。
齐秋月不复之前的冷脸,和王海石并排站在离烤架最近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只在炭火与飘雪中缓缓蜕变的巨物。
终于,时辰已到。
帮厨们合力将烤架抬下,置于早已准备好的宽大木台上。
羊身滚烫,热气蒸腾,勾魂摄魄的肉香直冲云霄。
瑾玉手持一把锋利的解肉尖刀,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手腕沉稳落下,刀锋轻盈划开羊腹焦脆的缝合线。
“嗤——”
一股无比浓郁、无比复杂、无比鲜美的热浪伴随着白色的蒸汽喷薄而出。
那热气里,是内层鹅肉与各种山珍馅料在羊腹密闭空间中共同孕育的精华,而等羊腹打开,露出里面被保护得极好的肥鹅。
鹅皮呈现着近乎半透明的琥珀色,包裹着内里丰腴的馅料,油脂浸润间,万分光泽动人。
“按照菜谱,‘羊肉若熟,便堪去却羊,取鹅浑食之’。”
瑾玉的声音在雪中显得格外清亮,她指挥帮厨,将这只吸收了整羊精华、肚腹滚圆、散发着无上香气的鹅,从羊腹中完整地取出,置于另一个大盘中。
而被剖开的、烤得金黄酥脆的整羊,则被推到一边。
“老板这叽里呱啦的,没听懂……有没有人解释下啥意思?”
“就是说羊不要了,只吃鹅。”
“啊?这么大一只羊,不要了?!”
食客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痛惜——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老板你别听菜谱,听我们的!我们愿意吃羊!”
“就是就是,古人可太浪费了,我们不浪费,不嫌弃的!”
“这羊油、这羊皮……光看就知道应该无敌好吃,我们要吃!”
瑾玉看着众人群情激愤,都在谴责“弃羊”的行为,无奈一笑,眼中带着纵容,“也罢,今时不同往日,诸位喜欢,便都尝尝吧。”她手腕一翻,长刀再次亮起。
下一刻,刀光如雪片纷飞,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只听得“唰唰”几声轻响,那硕大的羊身竟被精准肢解开来,焦脆金黄的羊皮被完整片下,露出下面烤得恰到好处、浸润了鹅油与香料的羊肉,纹理间闪烁着晶莹的油光。
而羊皮被切成方便入口的菱形小块,整齐码放。
接着,刀锋转向那只肥鹅,轻轻一划,缝合鹅腹的麻线断开,刀尖探入,向两边一拨——
“哗——”
如同打开了传说中的聚宝盆,热气裹挟着更加澎湃的香气汹涌而出。
被羊脂浸润、吸饱了所有精华的糯米饭首先映入眼帘,米粒油润饱满,晶莹剔透,紧紧包裹着色彩斑斓的山珍馅料。
各种食材的香气在密闭空间里经过高温炙烤,早已水乳交融,不分彼此,鹅肉本身更是呈现出完美的粉嫩色泽,皮脆肉嫩,汁水仿佛要溢出来。
瑾玉运刀如飞,鹅肉连皮带馅被迅速分割。
鹅腿、鹅翅、鹅胸肉被斩成适口大小,带着里面丰盈的馅料,每一块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皮、肉、馅层次分明,热气腾腾,油脂与汁水在切口处微微颤动。
“客人请用。”瑾玉收刀。
话毕,场面失控。
什么镜头,什么矜持,在如此极致的人间至味面前,统统化为乌有。长条木桌旁,挤满了捧着碗等瑾玉分餐的食客。
齐秋月被裹挟在人群中,几乎是被推搡着坐到了桌边。
一块连着酥脆鹅皮的鹅肉落到了她的碗里,她来不及思考“老板怎么做到人人都有”的这种问题,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她拿起筷子。
入口的瞬间,她瞳孔倏然放大——难以言喻的的极致美味在她味蕾上绽放。
是鹅皮吗?
炭火赋予的焦香和油脂的丰腴,带着炙烤后的焦香。
是鹅肉吗?
极致的嫩和鲜甜,丰沛的汁水在齿间迸溅,醇厚的肉香混合着渗透骨髓的香料气息。
是馅料吗?
软糯粘牙的糯米吸饱了鹅油、肉汁、菌菇的鲜、冬笋的脆、板栗的甜,和珍馐肉丁带来的独特脂香与嚼劲。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发出了满足的喟叹,碗已经本能伸出去,如嗷嗷待哺的幼崽恳求着投喂。
她完全理解了王海石,这哪里是食物?这是陷阱!是温柔乡!是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只想沉溺其中的极乐之渊!
难怪他乐不思蜀,胖成这样。
“老王,你碗里那块羊肉给我尝尝。”齐秋月的声音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
王海石护着碗,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嚷嚷,“这、这就不用了吧。”
“少废话,你补得够本了!”齐秋月眼疾手快,硬是把王海石碗里那块油亮诱人的羊肉抢了过来。
她顾不得烫,一口咬下。
羊肉的外皮酥脆如薄冰,内里的羊肉却因长久熏烤而变得酥烂,吸饱了鹅肉与八珍的精华,虽不及鹅肉那般惊艳,却也别有一番粗犷浓郁的脂香。
整个院子成了战场。
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早固定好机器,加入抢食大军。
食客们更是顾不上形象,或蹲或站,捧着分到的鹅肉和羊肉大快朵颐。
雪还在静静下着,炭火的余温混合着浓郁的肉香,笼罩着整个院落,是一幅温暖又喧闹的雪中盛宴图景。
这一顿,吃得酣畅淋漓,吃得心满意足,吃得肚子溜圆儿。
当最后一点馅料被刮得干干净净,最后一块鹅骨被嗦得没了滋味,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
饱胀感带来的慵懒与美食带来的无上幸福感,让告别也显得不那么伤感了。
摄影器材被一件件搬上车。
王海石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对瑾玉郑重其事地抱了抱拳,“瑾玉老板,多谢您的支持,这浑羊殁忽绝对是《寻味》第二季的压轴。”
齐秋月站在车边,脸上还带着饕足后的红晕,看向瑾玉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少了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多了由衷的敬佩与…意犹未尽。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复一点监制的仪态,“瑾玉老板,感谢款待。这道菜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瑾玉站在庙门前,雪落在她乌黑的发间,笑容恬淡,如庙中静立的神像,“山野粗食,能博诸位一粲,是它的造化。慢走,一路平安。”
“再见。”
“有缘再会。”
就当他们郑重告别,准备往车上去时,有人讶异地“哈”了一声。
原来不知是哪些个调皮食客,不满足于往山路边摆雪人,干脆往停车场上每辆车的引擎盖上,都捏了个小小的雪鸭子。
于是山路上,下山的车队上个个都摆着只雪鸭子,更有甚者摆了整整一圈,惹来上山食客的注目与欢笑。
“我待会也要摆一个!”
“我要把它放在冰箱里,放到下一个雪天!”
“哈哈真有你的……”
瑾玉瞧着这些来来往往的车流,弯弯眉眼,拢了拢肩上的薄袄,转身准备回屋。
就在她抬脚迈过门槛的刹那,一声细弱得几乎被雪声吞没的呜咽,却极其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喵呜……”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小雪雅事:
“小雪收雪水,来年烹春茶。遇小雪飘飘落,拿出干净坛罐接些无根雪,密封存于阴凉处,或埋于老树下。待来年出春茶,取这雪水煮沸沏茶,清冽甘甜,涤荡浊气。”
第109章 喵呜小餐
◎小雪就这样蹦蹦跳跳走了。◎
雪片打着旋儿落下,在地面积了浅浅一层,唯独一处颜色较浅,居然还在微微起伏。
瑾玉垂眸看着。
是一只猫,小得可怜。
它缩成一个球,湿漉漉的绒毛被体温和雪粒黏在一起,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壳。
很冷。
很饿。
即将死去。
神明清晰感知到这具身躯传递的讯号。
山风卷着雪沫,无情掠过幼猫,追随她离开的裙裾。
生死枯荣,顺其自然。
每一刻都有无数生灵诞生,亦有无数悄然逝去,此乃循环之道,神明不会为此驻足。
对,不会。
嘎吱……嘎吱……
山道上,裴雪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花铺面,凉意阵阵,他裹紧大衣,想着庙里热腾腾的饭菜和等待的爱人,连身上的寒意都退却许多。
忽然,他脚步一顿。
他谨慎望向路边的树木,只见那些平日里沉默伫立的古木,尤其是那些低垂的嫩枝,如今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着,齐齐指向了与山路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
裴雪樵看着这违背常理的一幕,先是愕然,而后立刻想到此地主人——只有山神娘娘才能用这种神奇的方式传递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