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越说越起劲,乐呵呵道,“这样开明的君主,李将军从来没见过吧?”
李牧深呼吸,努力告诉自己不要陷入对方的语言陷阱。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君主他确实没见过,连着两任赵王,都找不到优点来夸。
君主与君主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他自认绝不比王翦差在哪,怎么偏偏沦落到这种下场?
“赵国容不下李将军,将军就只能离开。既然本就要走,那去我们秦国,有何不可呢?”能言善辩到得到儒法两家一致认可的小李将军,发动嘴炮,biubiubiu,一个没有打偏。
但李牧还是摇头:“然我为赵人,即便要离赵,也不会就秦。”
“为何?”李世民明知故问。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国覆灭。”
“可是将军,赵国覆灭在即,到底是谁的责任?”
李世民很耐心地微笑,就像在诱哄一只被主人虐待遗弃的、固执还受伤的流浪猫。
虽然这样比喻对李牧不太友好,但总比代入“氓之蚩蚩”里被辜负家暴的可怜妻子要好一点。不过,也常有人将君臣比作夫妻。
君臣之间,臣子总归是相对弱势、主动权不够的那一方,但好在这个时代的主流观点是“重义轻死”“士为知己者死”,连儒家都不赞同愚忠,而是推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
李牧的嘴唇动了动,没有直接骂两任赵王,已经是他嘴下留情了。
别说李牧,连云中的将士们都在偷偷摸摸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
“将军不肯回答,是不想骂得太难听吗?”李世民语气轻快,“那我替将军说好了,赵国由盛转衰,全是赵王的错。”
李牧无法反驳,私心里,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长平之战,赵国到底为什么输?就是因为赵王把廉颇换成了赵括。否则以廉颇将军之沉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败成那样。这一点,将军承认吗?”
明明是在发表议论,但李牧总觉得这少年在咄咄逼人。
像一只挖了大大陷阱,摆上各种诱饵,一路引诱猎物往陷阱里跳的、狡猾至极的小狐狸。
李牧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得到了鼓励,继续道:“孝成王致长平惨败,国力大衰;悼襄王废长立幼,宠幸奸佞,驱逐廉颇,使赵嘉被废,倡后临朝,郭开掌权,主少国疑;再加上如今的赵王,上位几年没干过一件好事。连续三任赵王的过错,致使赵国面临灭国之危机。将军以为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云中将士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打断,也无人反驳。
看来这个赵王是什么德行,他们多少也知道。
李牧却冷静道:“你把你们秦国,摘得也太干净了。”
“好吧。”李世民勉为其难,“那就算我们秦国占一半,赵王占一半吧。赵王要杀你,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赵王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你,后悔不已,幡然醒悟,亲自向你道歉,求你掌兵,救赵国于水火之中?”
李牧被戳中了一小部分不好对人言的心绪,神色微妙地波动起来,好像一块大石头不顾他死活地非要往他心湖里砸,激起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浪花。
但是,人在绝境之中,幻想一下也不行吗?
就算他知道倡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算他被赵王斥骂了多少次,就算郭开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身上扣罪名,就算雁门代郡三年没收到物资粮饷,就算赵王夺了他的兵权还想杀他,就算司马尚死在他面前
可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望着月亮发呆时,却还是会忍不住悄悄地想,假使邯郸危急,以秦军之凶猛,赵王可不可能在亡国的危机下,突然意识到李牧能用,而重新起用他呢?
国家危亡面前,总不能还忙着勾心斗角泼脏水、铲除异己杀政敌吧?
“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向自己曾经不信任的将军真诚悔过,再请求他出山这种事,我们秦王干得出来,你们赵王,却未必吧?”李世民光明正大地拉踩。
就是这么捧一踩一,当着秦赵两边所有将士的面踩一脚,再踩一脚。
李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不过倒不是因不悦而挂脸,更多的是清楚赵王母子是何等浅薄的人,所以理智上也明白这样的幻想成真的概率不大。
他到底还是有怨气,也有些灰心的,至少被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没有表露得那么明显罢了。
“你们秦王能做到?”李牧带着一点质疑,但不多。
“将军不信?要不要来我们秦国体验一下?我们秦王还会对自己信重的将军撒娇呢。”李世民说得理直气壮,两边将士听得毛骨悚然。
“秦王撒娇?”李牧愣住。
不仅他愣了,玄甲军都愣了。
李信小声道:“将军说的是王上吗?”
蒙恬稍微淡定点,回道:“谁能比我们小将军更了解王上?他说的话,怎么会有误?”
李信想了想,也对,于是心服口服。
李牧收敛了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努力如死水般沉静回应:“秦王再好,也与我无关。我是赵人,自不能眼看亡国。”
他与韩非很像,又不太一样。
韩国太小,没有挣扎余地,韩非试过很多方法,想拯救韩国。他想变法,韩王不理;他想离间,秦王没有中招。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之后,韩王又双叒叕割让了一片土地。
韩非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点韩国,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都气麻了。
韩非已经麻了,李牧却还没有。
韩国没有抵抗的能力,赵国却还有,所以李牧不会现在就放弃。
很奇怪,他明明做足了赴死的准备,可只要他没死,他就不会舍弃赵国。
“我自撩阳而来,千里迢迢,路上看见许多饿死的黔首。去年地动至今,足有半年了吧?一千多里的路,那么多城池,数以万计的黔首,我却没有听闻哪怕一句关于救灾的言语。李将军你呢,有听说吗?”
好刁钻的问题。
李牧竟觉得不安。虽然地动不是他造成的,救不救灾不是他能决定的,上郡自己都得屯田养自己,邯郸根本不管边境的死活,但这个问题就这样赤裸裸丢出来,就仿佛那些死于饥荒的黔首的尸体全都摆在李牧面前。
他无法自已地去想象这样的惨剧,并为之惭愧。
尽管他什么也做不了,可千千万万死去的生命,还是令他心头沉重。
“天灾如此”他挤出了几个字。
“将军以为,那么多快饿死的黔首,他们在乎自己是赵人还是秦人吗?你们赵国不顾黔首死活,我们秦国有粮食,我们愿意救灾,将军是想阻拦饥荒的流民活下去吗?”
这一句句的,无异于道德绑架。
可道德绑架,对于有道德的人来说,真的很管用。
李牧几乎失声,明知道不对,不是这个道理,可唇舌却像锈迹斑斑的老锁,难以转动。
他攥了攥冰冷的手,沉默许久,还是拒绝道:“也许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将军之坚韧,真是令人敬佩。”李世民真心实意地表示,“我真的很喜欢李将军,也舍不得看将军被赵王所杀,是以奔赴千里来救援。无论你我是敌是友,我都赞叹将军一心为国、坚如磐石的意志。”
日光已收,月底的蛾眉月却要凌晨才会升起,几颗寥落的星子照亮不了大地,被践踏的雪与血也反射不了什么光。
没有了破阵杀敌的激情悍勇,也没有了昂扬锋锐的士气,夜色笼罩下的秦军和赵军,都会在此时此刻的风声里,感觉到饥饿与寒冷。
这才是人。再强的军队,也是由人组成的。
一只鹞鹰借着夜色掩盖从天而降,落在李世民瞬间抬起的手臂上,发出一连串地啾啾啾。
蒙恬用火镰点亮了一个火把,照着李世民取下鹞鹰腿上的小竹筒,打开绢书。
李牧皱眉看着他们熟练的动作,从鹞鹰看到李世民,若有所思。
李世民在金红的火光里,抬眼笑道:“我有一个坏消息,李将军想不想听?”
第119章 天策的嘴
李牧心里咯噔一下,不想听也得听。
他在赵国的领土上,得到消息的速度竟还没有秦将快,着实有点难堪。
他绷着脸,等这个罗里吧嗦的少年主动吐出情报。
“你们家唯一的希望,公子嘉死了。”
这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对秦国来说。
这真是个沉痛的打击,对李牧而言。
李牧脑子里轰然作响,心脏骤然紧缩,仿佛一只大手攥着西红柿捏紧,那红色的汁水迸发出来,顺着被挤压捏扁的肉泥似的东西,肆意流淌,流得满手都是,继而滴落在雪地上,鲜血淋漓。
他已然鲜血淋漓,又该怎么面对这个剜心剔骨般的坏消息。
“怎么怎么死的?”他艰涩地开口。
“赵王怀疑公子嘉要谋反,查抄他的住处,翻出了一些结党串联的书信,以及几个巫咒的玩意儿。其中就有赵王和倡后的偶人,倡后最近正巧身体不适,因此大怒,鸩酒杀之。结果公子嘉运气不好,这酒的毒性不够强,一杯毒酒没用,遂令公子自刎,乃死。”李世民轻描淡写,平铺直叙。
这年头制毒的手艺没那么精湛,毒酒毒不死人也属正常。
上辈子李世民喝过李建成下的毒酒,这辈子也中过淬毒的箭,虽然都有惊无险,但他跟毒好像是有点犯冲。
不过他还是比赵嘉幸运多了。
赵嘉这个“自刎”,很有可能是被自刎,其实就是被那母子俩给杀了。什么巫不巫的,随便塞两木头人,写上生辰八字与姓名,扎几根破针,往水缸酒坛床底哪儿一藏,哪怕搜查的时候现塞,都可以及时栽赃,抓赵嘉个人赃并获。
对此,深受巫蛊之害的刘据点了个踩。
“将军要看看这封信吗?”李世民大大方方地分享他的情报,“还是你们丞相郭开写的呢。”
“他与你们秦国果真早有联系?”李牧竟不算很惊讶。
“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们郭丞相是个什么人,没有人比将军你更清楚了吧?毕竟廉颇将军已经不能说话了。”直白的少年将军,言语坦率得不顾赵军死活。
李牧停顿了一秒,竭力不失态,在寒风中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绢书。薄薄的一张丝绢,还不如一片树叶重,却仿佛有千斤之沉,拉着李牧不停坠落。
赵国的将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一分钟之内,又老了十岁。
远远的,有异样的震动自山脉与大地传来,久经沙场的李世民与李牧几乎同时意识到,李牧的援兵到了。
“撤!”李世民毫不犹豫。
再不撤就麻烦了。
李牧愿意在这里听他巴拉巴拉,难不成是因为他说话好听吗?当然不是,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援兵。因为赵军折损过半,放在一般军队里早就全线崩溃了,勉强还没崩,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就算是李牧,也没法带着剩下的这点残兵与秦军的精锐硬刚。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的地形和人数,及双方的状态,都对赵军很不利,所以李牧没有轻举妄动,看秦军没有攻击意图,也就顺势拖下去。
而李世民正好趁这个空隙,先游说一波。他当然不会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说服李牧跳槽,但凡事先干了再说。
抛出橄榄枝,对方就算不接,也接收到了这个信息。
于是,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双方的了解。会谈是有益的,但李牧对李世民的观点持保留态度,小李对此深表遗憾,表示尊重对方的意见,并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谈。[1]
至于现在,风紧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