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个陶丸噼里啪啦撒出去,彼此在铜壶口碰撞着,有一个被撞飞了出去,弹出老远,落地后又骨碌碌滚出长长的线。
“诶?滚哪里去了?”李世民翘首以望。
“公子稍等,臣去取来。”蒙毅立刻去寻。
他刚走出几步,那滚动的陶丸就停在一个人脚边。
甲胄在身的将军稳稳地停步,弯下腰捡起了这小小弹丸,缓步上前,抱拳为礼:“参见王上,臣王翦前来复命。”
王翦?李世民连忙直起身,好奇张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到王翦,这位大秦最稳的柱石。
王翦大约四十来岁,明明气质端庄又威严,一点也不胖,但是看上去又像是一只圆滚滚的Q版东北虎,短短的方圆脸钝感十足,还挺萌。于是大老虎也像只大橘猫,很有亲和力。
好奇怪,他居然一点点杀气都没有,特别温平持重。
“王上容禀,臣初二于中尉军大营见到昌平君,其有王诏与虎符,便依令将三万军队交于昌平君。
初七巳时,臣收到新的诏令,昌平君谋反,王上令臣前往岐山。
初十申时,臣率中尉军到达岐山,收归军队。
两日前中尉军归营,臣带亲卫三人,赶来雍城请罪。”
王翦单膝跪地,诚恳道:“臣识人不明,未曾识破昌平君诡计,致使公子落入贼人手中,身负重伤。臣罪当诛。”
“啊?”李世民大为震撼。
不是,熊启兄弟俩谋反跟王翦有什么关系?
派熊启平叛给他兵权的是嬴政,大意了跟熊启走被下药暗算的是李世民,没保护好公子人身安全的是蒙毅,——虽然蒙毅也有点冤,谁知道熊成会突然冒出来,偷袭,不讲武德,给孩子一箭。
哪怕把范围再扩大一点,还可以赖蒙恬没早点把熊成抓住打死,但再怎么迁怒,也迁不到王翦身上啊。
王翦好端端地在中尉军呆着,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错,还帮忙擦了个屁股。
看这个汇报日期就知道了,真就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没有一点偷懒的时间,连水路都用上了,紧凑得很。
这人真是……明明实力强大,却过于谨慎。
“王将军快快请起,寡人没有责怪将军的意思。”嬴政温和道,“将军请坐,请将军过来,是有要事相商。”
李世民把下巴搭在枕头上,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王翦端方地跪坐在侧,目不斜视,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个翘脚脚的小朋友。
“不知王上有何要事?”
“寡人打算发兵灭楚。”嬴政轻描淡写。
王翦:“?”
李世民忍不住开口道:“什么?现在灭楚干什么?如果要打,不应该先去欺负韩魏两个弱的吗?无论是远交近攻,还是从易到难,楚国都不应该是第一个。”
嬴政撇了幼崽一眼,没有斥责他多嘴,而是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王翦慎重考虑道:“臣以为不妥。”
李世民:“就是嘛,我也觉得不妥。”
嬴政没有理崽,平静地问:“为何不妥?”
“其一,正如公子所说,若要出兵灭国,楚国不是如今最好的选择,韩国离秦最近,唾手可得;魏国自昭襄王时代便逐渐衰弱,拿下它也不难;赵国与秦接壤颇多,大秦若要东进,得先灭赵。”
李世民:“王将军说的对,我也这么觉得。”
“其二呢?”嬴政问。
“其二,楚国纵横五千里,人口众多,兵源不竭,若要战,非出六十万兵力不可,在赵魏韩皆未攻下的前提下,与楚国决战,容易腹背受敌,即便赢了也得撤军,不过白白消耗兵力罢了。”
李世民:“就是就是,傻子现在才会打楚国,打赢了又占领不了,不是白打吗?”
嬴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寡人在与王将军商讨要事,你这小童莫要胡言乱语。”
“什么嘛,人家明明是在实话实说。”幼崽缩了缩脑袋,只露出半张脸,悄悄撇嘴嘀咕。
“将军的意思是不行了?”嬴政略有不甘。
王翦大约听出来了,犹豫了几秒,想到了白起是怎么死的,便退了一步,谦恭道:“若王上有非战不可的理由,臣洗耳恭听。”
“他哪有什么理由?他就是被熊启兄弟俩谋反给刺激到了,一看楚王死了,李园要杀黄歇,还要杀逃回楚国的熊启,楚国内乱在即,打得一团乱麻,他想趁机分杯羹。”幼崽用恰到好处的音量,明明声音一点也不大,但在座的几位都听得清。
蒙毅努力绷住脸,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嬴政咬了咬牙,却只能在心里打孩子一顿出出气,根本无法反驳。
虽然这小崽子说话很不客气,也不好听,但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是这么想的。
王翦终于忍不住看了孩子一眼,纳闷而惊奇道:“公子好生聪慧,对局势看得很透。”
“这是当然的啦,人家可是很聪明的。”李世民得意洋洋,小声应答。
“那么将军以为,当前形势,秦楚可战否?”嬴政就当没听见崽子大放厥词,尾巴翘上天去了。
“这……”王翦沉吟片刻,“王上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战果呢?”
“他想啊呜一口把整个楚国吞掉。——虽然那是不可能的,不切实际。”李世民欢快地拿着肉脯啃啊啃,一边啃一边替父亲大人发表意见。
父亲大人并不领情,还嫌他多嘴多舌,恨不得把他嘴巴捂住,不许他瞎扯淡。
“趁乱灭楚,不可吗?”头铁的秦王跃跃欲试。
“怕是很难。”王翦委婉道,“若要灭楚,需有一个长期而稳定的委积(后勤),其余诸国不能添乱,不能营救楚国,前后大约需要两到三年。王上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魏赵两国会眼睁睁看着楚国被灭吗?”
李世民:“怎么可能呢?魏国跟赵国又不傻。唇亡齿寒的道理谁不知道呀?家门口这三个国家都还没灭呢,现在跑那么远去打楚国,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都干不出这事。”
嬴政默默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跟受伤的崽子一般计较,本来就病歪歪的,一动手打出毛病来,受累的还是他自己。
王翦又看了公子一眼,小朋友偷偷摸摸地向他眨眼睛,狡黠地笑开。
“当真不可?”嬴政追问到底。
“都说了不可以啦,阿父你好犟哦。”
“灭楚很难,伐楚虽可,亦不是最好的选择。”
大秦柱石和幼年继承人,一前一后地给出了答案。
表达方式与语气完全不同,但言下之意差不多。
嬴政冷飕飕地斜了叽叽咕咕的幼崽一眼,李世民瑟缩着把头埋低了一点,连眼睛都藏在枕头后面,好像这样对方就看不到他了似的。
实际上存在感超强的,咬着肉脯嚼嚼嚼,头顶上扎起来的两个小揪揪跟猫耳朵似的一晃一晃,时不时吸引着王翦的注意力。
“公子与臣,倒是不谋而合。”王翦失笑,略略放松了一点,没有刚到时那么紧绷了。
“若不发兵,岂非助长楚国气焰,白白错失良机?”嬴政假装没看见幼崽掩耳盗铃。
“黄歇和熊启马上就要死翘翘了,兄弟阋墙,自顾不暇,哪还有什么气焰?”李世民抢答,“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有个不错的主意。”
嬴政和王翦都向他看过去,猫猫头噌地冒出来,露出一双笑眯眯的大眼睛,明晃晃地诱人上钩。
嬴政已经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索性问道:“什么主意?”
“楚国现在的太子熊悍,身世有问题,他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同母的熊犹,另一个是不同母的负刍,等黄歇死了,就把这宫闱秘辛偷偷告诉负刍,然后就可以静等他们兄弟死磕啦。”幼崽快快乐乐地提出建议,一脸天真无邪。
“确实不失为一条妙策,只是臣倒是不知楚国这宫闱之秘。”王翦不清楚楚国太子的身世是不是有问题,便表示了些许疑问。
嬴政颔首:“经过秦使多方打探,确有太子乃黄歇所出的可能。”
“肯定是真的啦,不然李园急着杀黄歇灭口干什么?看他急成那样,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李世民大大咧咧地评价。
“那便可行。”王翦心中的担忧悄然落地。
他也怕年轻的秦王过于好战,看这个不顺眼打这个,看那个不顺眼打那个,一气之下说打就打,到时候能不能取得战果是一回事,白白牺牲将士的性命就糟糕了。
战争不是儿戏,每场战争开始之前,都该深思熟虑,准备充足,必须要打,且能打赢,才该动兵。越夏朸木各
“那么魏国呢?”嬴政让人展开地图。
王翦面色一肃,知道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虽已熟烂于心,但仍注视着那地图,沉吟良久。
魏国近几十年来,被秦国逐渐蚕食,就跟蚕宝宝吃桑叶一样,有事就啃一口,没事再啃一口,啃着啃着就失去了一大片土地,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赢过一场了。
秦国将领的日常似乎就是吃饭睡觉打魏国,从魏国打下城池刷军功,也成了武将们最乐意干的事,轻松又愉快,比赵国那个硬骨头,楚国那个死胖子(指疆土面积)好打多了。
哪个武将能拒绝欺负一个离得近的菜鸡呢?
“阿父,我看不到啦。”
地图被嬴政完全挡住了,啥也看不见。李世民努力抬起头,伸长脖子,试图从柔软的小窝里拔出来,但一只胳膊使不上力,整个人像企鹅似的歪歪扭扭,笨拙得很。
“有你何事?”嬴政无可奈何地轻斥。
“我也要看!”小朋友大声道,伸出小手要抱抱。
他为什么做什么事都这么理直气壮?也不管合不合理?
王翦和蒙毅纷纷低头,仿佛成熟的水稻无法抵抗地球引力似的,绝不把多余的目光分散到旁边的亲子互动上。
他们没看见长公子撒娇要抱,也没看见王上皱着眉但还是把孩子抱下来放在身前,用厚厚的斗篷一裹,小心地揽着孩子的腰。
也没听见公子抱怨:“我都出汗了,一点都不冷哒。”
更没听见王上接了一句“医丞说你如今体虚。”
“那也不能裹这么厚吧?我手都伸不出来啦。”
“你要手干什么?”
“我要拿弹丸呀,我的陶丸在王将军那里。”
装聋作哑的王翦这才给出反应,谦和地摊开手掌。
“多谢王将军。”幼崽笑容可掬,努力从嬴政怀里探出去,伸手去抓那个陶丸。
一个不起眼的弹珠而已,这孩子对自己的玩具好生仔细。王翦顺势打量了他一眼,关切道:“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好多啦。”幼崽乐观地笑道,“多亏了医丞和阿父,也多亏了蒙恬将军和蒙毅中郎。”
“坐好。”嬴政把他扶正,问王翦,“若依将军所言,该派谁去攻魏?”
李世民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大秦的武将真的很多,打魏国太容易,实力悬殊,只要是个中等偏上的武将,都能打赢,不用担心。
“此事由王上决定即可,朝中武将众多,任谁都可以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