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进了麒麟殿,才发现秦王在接见客人。
“阿父。”李世民从来不惧怕任何社交场合,他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好奇地观察这位客人,“这是哪位贵客,需要阿父拨冗相见?”
客人恭敬有礼道:“不敢,愚名为缭,自魏国而来,得见秦王及太子,不胜荣幸。”
缭?是尉缭吗?
上辈子李世民看过他写的兵法。
哦豁,大魏这个人才市场又双叒叕输出ssr啦!
妙啊,给魏国点个赞。鼓掌,喝彩!
第45章 太子你又做什么了?
李世民端端正正地在嬴政旁边坐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忍不住朝尉缭那儿瞧。
尉缭其实不姓尉,就像商鞅本来不姓商一样,但以官职或封地为姓,也是这时代的一种特色了。那我们姑且像个预言家一样,叫他“尉”缭吧。
尉缭身着灰色深衣,瘦脸短须,发冠齐整,胡须也修得很优美,感觉上是那种出门佩剑、文武双全的人物。
大秦对民间武器的掌控有所限制,但现在还没有以后那么严,黔首们也是能佩剑的,不过显然咸阳宫不能,所以尉缭只带了书。
“这是缭先生著的兵书。”嬴政把手里的书卷递过去。
“哦?这么早就写完啦?”李世民吃惊地接过来,翻开看了看。
“回太子,尚只有两卷,并未写完。”尉缭回答。
李世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尉缭有多用心了,他把兵法写在纸上,篆书写就,装订成册,把《重刑令》和《攻权》调到前面,呈上来给嬴政看的,是最可能符合秦王口味的内容。
尤其《重刑令》,主张用严刑峻法治军,强调对违法行为的严厉惩处,这法家味儿都快溢出来了。
如果你以为尉缭是法家,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其实还主张“王者伐暴乱”,倡导以仁义为本,进行正义的战争。
正义的战争……嗯,放在这诸侯纷争的时代,有点黑色幽默。
“先生是来献策的吗?”李世民期待地问。
“正是。愚观天下战乱频频,黔首困顿烦扰,犹如被反复踩塌过的麦田,没有丝毫喘息之机,故来秦献策。”
“为什么是我们秦国呢?”李世民笑问。
“自然是因为大秦兵强马壮,有一统天下的可能。鄙人虽愚钝,也愿为天下安定出一份力。”尉缭娓娓道来。
“先生请说。”嬴政礼貌地听着。
“愚以为,两国之较量,不必非在战场之内,而可决胜在战场之外。”
尉缭谈笑自若,“六国朝堂,皆如陈罐破壶,漏洞百出。楚国地广人众,却盘根错节,民生凋敝;赵国虽有良将,却无良君;魏国四战之地,国人疲于奔命;齐国徒有其表,朝臣只顾着争权夺利;燕国地处偏远,国力贫弱;韩国更不必说了,弹丸之地,顷刻可灭……”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啦,没什么新意。”李世民故意撇撇嘴,像个引话串场的NPC,又或者相声里的捧哏。
嬴政不怎么走心地轻斥:“不可无礼。”
尉缭不但不恼,还很感激太子为他递话。君前奏对时不怕对方有意见,就怕对方根本不屑一顾,听都不愿意听,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
有意见,就有互动,那才是有希望的。
“正如愚方才所说,六国之中,内斗颇多。既如此,便可从内部瓦解他们,而胜过从外强攻。”
“如何瓦解呢?”嬴政这才听到自己想要听的东西,温和地问。
“赂其豪臣,以乱其谋。”尉缭从容不迫,“王上可派机敏策士,携重金珍宝,暗中贿赂六国的臣子,误导诸国国君,让其对他国被伐之事袖手旁观,断其合纵之势。如此一来,以后大秦东出,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看起来比较坚硬的事物,从内部瓦解它,自然要比从外面强攻来的容易得多。比如赵国。
尉缭的计策,简而言之就两个字——郭开。
“先生此言甚妙。”嬴政大为赞赏,“赵王昏庸,奸臣当道,若以珍宝贿之,致其内乱,想来之后攻城掠地,事半功倍。多谢先生出此良策,使我大秦受益颇多。寡人愿拜先生为客卿,请先生留在咸阳,为我大秦效力。”
客卿是客居秦国的他国人,在不直接进入朝堂的情况下,所担任的类似于“顾问”的身份,权力与待遇取决于君主,一般来说车马钱财都会有赏赐,是很好的许诺了。
——李斯现在就是客卿。
尉缭露出一点矜持的笑,并不自得狂喜,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然愚还有一问……”
李世民偷偷在荷包里拿出还带余温的栗子,为了方便他叼零食,壳上面都用小刀划了口子。
他悄咪咪地抠啊抠,把皮抠完轻轻藏在手心,趁嬴政没心思注意他,假装抬手翻页,借着书卷的遮挡,一口吞掉蒸熟的栗子。
软绵绵,甜糯糯的,毫无筋骨,沙沙的口感醇厚迷人,越嚼越香,还没等他好好品味,就已经吃完啦。
“先生请说。”嬴政做足了礼貌。
“大秦东出,能否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尉缭试探着。
“何谓无过之城,何谓无罪之人?”嬴政语气微沉,“两国交战,死伤数万,波及甚广,先生此言,倒叫寡人无法作答。”
李世民剥开了第二个栗子,一套丝滑小连招,在尉缭眼皮子底下,吃得十分高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鱼的猫。
尉缭就在小孩对面,坚强地无视了他的小动作,继续道:“那能否不杀降卒?”
“先生这是在指责我们武安君吗?”李世民抽空冒出一句,“武安君可是我们大秦的功臣哦。”
说完接着嚼嚼嚼,品尝软糯香甜的栗子,才不管自己刚刚是不是在火上浇油。
“愚不敢,只是觉得阬杀降卒有违天和。”尉缭虽然嘴上说着不敢,但实际上他就是这个意思。
这人很有意思,他比墨家还要矛盾,身为一个军事理论家,却希望能够减少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
但别说,他这个苛刻又奇葩的要求,李世民好像能做到——至少一半吧。
咱们谦虚点,就说一半好了。
嬴政面沉似水:“若无武安君打断赵国脊梁,又如何有我大秦的今日?”
“倘若赵国的脊梁真的断了,又怎么会久攻不下呢?”尉缭平静道,“只邯郸一城就被围困了两次,可有哪一次被攻破过?”
嬴政这下面若冰霜了,神情一凛,周围的温度骤降,活像个智能调控的空调。——降温容易、升温难的那种。
啧啧啧,这人怎么能这么精准地拿邯郸举例呢。
哦,李世民上一次好像也用过邯郸学步的典故来着。邯郸这地方,指定有点说法。
秦王不悦时表情很少,微微皱眉,既觉得尉缭刚才那个计策很不错,对大秦很有利,也容易实施,又被后面这几句话拉低了心情,感觉有点冒犯。
“太子以为如何?”嬴政转头看他。
“嗯?”李世民在书后面抬起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连忙把嘴里没嚼完的栗子咽下去,结果着急忙慌的差点噎住。
“……我先喝杯水。”他讪讪地放下书,嘴边还残留着栗子米黄的碎渣渣,看得嬴政手都痒了。
小太子猫猫祟祟地擦嘴喝水,还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刚刚说到什么地方来着?”
嬴政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大有“想不起来就把你的鹞鹰扒成秃鸡”的威胁意味。
“我觉得,我好像能明白先生想说什么。”李世民眼睛一弯,嘴角一翘,轻松活泼道,“先生是想说,希望大秦做仁义之师,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战争不是儿戏。”嬴政不赞成,“倘若对敌人心慈手软,致使我大秦损兵折将,又该如何挽回?”
“不是这个意思,阿父,你听我跟你说。”李世民竖起空空的那只小手,晃了晃食指,“譬如杀降、屠城、垒京观、纵容士兵抢掠,这种跟决定胜负关系不大,且确实不太仁义的行为,其实是可以控制的。”
“武安君杀降,实为粮草之故。你难道不知?”嬴政的逻辑也很完整,没有什么比大秦更重要,什么杀不杀降的,反正杀的是敌人,又不是秦人,他才不在乎。
况且白起当时杀赵国降兵,确实是因为粮草。那时候长平之战消耗甚大,持续了两年之久,快把两国的家底都打空了。
虽然秦国有巴蜀这个粮仓,但是长途远征,粮草起码要损失九成,自家人都不够吃了,怎么经得起供给几十万赵国降卒?
不杀怎么办?难道放回去吗?都是青壮年,那这场仗不是白打了?
“我当然知道,阿父跟我讲过这个故事的。”血腥的睡前小故事,全是重要的历史知识,他哪里忘得了?
“那你还替他说话?”嬴政不满。
“六国打下来之后,那就是大秦的领土了,六国的子民也都是大秦的子民,所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能控制就控制一下,能仁义就仁义一下,实在仁不了,那也没办法。”李世民干脆道,“总归我们要以大秦为先,有大秦才有天下。”
又在和稀泥。嬴政不是很满意,尉缭却喜出望外。
以秦国一贯的作风来说,年幼的太子能有这样的看法,已经非常出乎他的意料了。
虽然小太子一直在顽皮偷吃,还把碎碎的壳撒在了他的书上,还用粘着食物的手指翻页……但是!
但是尉缭能听出来太子真的是这么想的。
尉缭本来还想着如果秦王接受不了他的思想,那就只能走人了,没想到秦王虽冷酷,却有意外收获。
这就已经很好了。
又过半刻,尉缭拜退,半路上遇到李斯,后者低声笑道:“如何?可是英主?”
“我之看法,与你不同。”尉缭摇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才小声道,“秦王此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虎狼之心,处于困境时,会谦卑待人,一旦得了天下,那天下人都是他的奴隶。[1]——这不是我想要的明君。”
“那王上待你如何呢?”李斯又问。
“我虽布衣,秦王待我却很有礼。”尉缭如实回答。
“这还不够吗?”李斯反问,“君主折身相待,礼下于人,六国之中有几位国君能做到呢?是楚王能做到,还是魏王能做到?”
这话就扎心了。他们俩一个是楚国的,一个是魏国的,都是因为在本国怀才不遇,才跑到秦国来的。
尉缭叹道:“不能因为没有明珠,就在石头里挑挑拣拣吧?”
“我们王上可不是石头。”李斯下意识辩了一句。
“石头怎么啦?石头多好看啊。”脆脆的声音从低处传来,两人齐刷刷地低下头,忽然发现小太子就在他们身后,侍从官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李世民把拿了一路的栗子壳丢到柳树后面毁尸灭迹,拍了拍小手,拿出宝贝似的小石头,歪了歪头:“虽然阿父确实犟得跟石头一样,但石头也很好哦。”
尉缭心中一动,李斯却心生不妙,忙问道:“太子怎么追过来了?王上可知?”
老天保佑,上次雍城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这种大瓜李斯真的不想吃!
“其实我不是想追你们的……”小太子对对手指,目光飘忽,“我只是一不小心……呃……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阿父好像很想动手,我就赶紧跑出来,正好看到你们……”
“……太子你又做什么了?”李斯无力吐槽。
“可是偷吃之故?”尉缭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