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朝廷官员都是江南学子,再加之在百官心里江南是大雍最安全的腹地,却不想忽然出了倭寇案,于是议论纷纷,让这件事越发不能低调。
这时候就有人称赞皇帝圣明:先前皇帝花费大精力叫萧辰在福建、江南沿海一带练兵建卫所,还有人私下嘀咕过皇上是想集中皇权,从沿海世家手里争夺控制权,如今看来却是高瞻远瞩。
皇帝的风评一下就变好了。
顾一昭私下里感慨:原来不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就是现实也是。
萧辰作为卫所的直接建造人,虽然职位很低,但也被皇帝直接任命调查此事。
萧辰不负众望,亲自彻查此事,很快就顺着江南某户内奸查到了江南一户大家族刘家,这户人家与前几年被查抄的江南王邓家是近亲,因着邓家倒台他家也被连累,入狱了几个子弟。
听说邓家当初被抄家时还搬运了好多箱珠宝存在刘家,不过刘家事后翻脸,将邓家的钱财和自家的钱财放在一处,满腹心思搭上了海外的倭寇,想要报复朝廷。
但事情并未如此简单,萧辰很快又查出刘家背后的影子,是大皇子。
满朝哗然。
这几年大皇子给太子处处使绊子,以自己占着长子的优势,明里暗里为难太子,却没想到居然连倭寇都勾结?
皇帝震怒不已,将这件事交给了刑部尚书亲自过问。
这一查更是让朝廷上下震动:大皇子私下纠结了一批人,手下谋士和兵卒无数,妄图问鼎皇位。大皇子所居住的宫阙藏着自制的龙袍,还有玉玺,听说他养着的伶人受刑时招供,大皇子私下里常穿着龙袍扮做皇帝。
皇上大怒。
当即下令查抄了大皇子府,将大皇子幽禁在府里,手下谋士和兵卒更是纷纷被砍头,听说菜市口的血迹都流成了河,连着流了好多天。
朝堂上也是起了不少的震动,当初站队大皇子的心腹官员被砍头、流放、贬谪,顾介甫的案头上信件堆得如同小山。
顾一昭在他身边帮着处理政事,也跟着听到了许多朝廷动态。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在顾介甫与幕僚议论萧辰时竖起了耳朵。
幕僚认为萧辰必然会高升:“这可是立下了大功!又是平倭寇,又是查谋反,世子本就受皇上器重,这回封赏个侯爷也使得。”
顾介甫讳莫如深:“且看看吧。”
过段日子就收到提拔令,仰鹤白因着协查办大皇子案被升为了统领,萧辰则是被赐予了玉如意,再加上一些口头奖赏,并未有任何职务上的变化。
幕僚纳罕:“为何?明明大姑爷远在京城,并未实质做什么。”
要说主力,肯定是萧辰做得多。
顾一昭则心里一沉。
皇帝果然还是多疑的性格。
既要用萧辰当心腹,也不允许他太过出挑。
这回的封赏就是个明白的警告:让萧辰知道他再怎么立功,也是皇帝手里的一柄利剑。
那那种情形下,皇帝会允许萧辰和顾家结亲吗?
顾家姐妹中大姐嫁入仰家,自己若再嫁入萧家恐怕是难上加难,就算皇帝再宠幸萧辰也不会允许仰家与萧家走得太近。
或者……非要嫁过去也可以,可必然的结果就是——皇上会压制萧辰。
顾一昭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一整天她都浑浑噩噩如在梦里。
到夜里时,她居然梦见了萧辰。
梦里他坐在马上,向她伸出了手。
梦里的他如现实一般,可靠、稳重,可信赖。
不过顾一昭没有伸出手。
清晨梳妆时山茶“哎呀”了一声:“娘子昨夜没睡好?”t。她们这些服侍主家的人忌讳说小姐气色差,要不然肯定脱口而出。
顾一昭揽镜自照的心情都没有,挥挥手:“昨夜里听见外面猫叫,想来是聒噪吵到了我。”
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来的野猫打架?
山茶心里嘀咕,麦花却略微明白,她将话岔开:“我去给娘子端一碗茯苓猴菇八珍汤来补补气色。”
糯米磨成了粉末,莲子煮得糯软,里面茯苓块和燕麦粒吃起来甜滋滋的,还加了陈皮丝,润泽的口感混合着绵软的气息,这一碗汤喝下去,顾一昭才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
她犹犹豫豫依窗独望,池塘里的荷叶早已枯萎,莲蓬干枯,荷叶惨败,在银铜色的池水里站立成萧瑟的剪影。
她的确有点喜欢萧辰。
可一瞬那的心动抵得过漫长的人生吗?
在这个男子极度渴求建功立业的时代,挡住了男子的仕途等同于断人生路。
现在萧辰或许对她有一点微薄的好感,可能有多久呢?
以后吵架来一句“当初若不是为了娶你,我何必吃这么多苦?”,那时候怎么办?
她这么反复纠结,整个人又瘦了下去,脸上婴儿肥褪去,脸也变成了跟四姨娘相似的尖下巴,急得四姨娘天天给女儿熬补汤:“脸圆些好,别像我似的福薄相,谁家太太奶奶不是脸蛋圆圆?”
没多久朝廷中又出了一件大事——大皇子自己吊死在了府里。
皇帝虽然恨这个儿子谋反,可是当他真的死了时却又记起昔日的好:大皇子是他第一个儿子,初为人父的激动让他对这个儿子格外关注,当初还是鲁王的他生活艰难,可是大皇子从不抱怨,一直陪他在逼仄的封地王府里度日,还主动种田、渔猎,想出不少开源节流的好法子。
没想到后来日子好了,自己当上皇帝了,居然没留住大儿子的性命。
朝堂中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大皇子死得蹊跷,他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自己也留了条性命,为何又要想不开自杀?
若是他是那贪生怕死的性子,那早在东窗事发当天就会自尽投缳,又何必等到案件查完之后再自尽。
说不定是太子闹的事,借此彻底将竞争对手扼杀在萌芽中。
言官们纷纷上奏,皇帝斥责了那些言官,但却叫自己亲信又去彻查大皇子自尽案件,显然是不信任萧辰。
没几天结果出来,大皇子自尽案就是自己所为,并未有任何猫腻,皇帝亲自赏了一副铠甲给萧辰。
可朝中却有人议论皇帝是不似以前信任萧辰了。
萧辰却沉稳以对,他在京城的事了了就又往江南来,路上还没忘了叫人给顾家送一车节礼过来。
太太看着那一车节礼,一时纳罕:“怎得世子忽然如此客气?”
顾介甫分析:“估计是失了皇上欢心,唯恐在江南卫所之事受人排挤,所以才想与我们交好。”
他倒不想落井下石:“圣上自来宠信萧世子,恐怕这冷落也是做戏得成分多,我们家原先还待世子如何,今后还待他如何。”
顾一昭硬着头皮收节礼,她倒隐约猜到了真相:恐怕萧辰从京城回来,就想跟顾家提亲,所以才提前送些丰厚的节礼。
若是做大部分人的妻子,顾一昭自问都会绰绰有余。
她有足够的智慧、心力将男人拿捏到自己手心,不动声色春风化雨改变他,甚至让男人误以为是他自己的想法。
可萧辰不一样——他不好糊弄。
大凡女人都比男人成熟,所以五娘子身边许多女性看待丈夫都如看待一个好糊弄的——小玩意儿。
太太如此、大姐姐如此、二姐如此,她们沉浸着男人带给自己的爱情,就如沉浸式参演了一场话剧,再怎么沉沦都清楚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稍纵即逝,所以即使在花团锦簇时也做好了男人变心的准备。
没办法,自古以来男人爱变心,做好心理准备肯定没错。
世家女子们从不会相信忠贞爱情、相信男人。
所以太太悄悄处置了几位姨娘,大姐姐张罗着下厨给丈夫熬一碗山药猪肚羹,二姐进门就将家里几个美貌丫鬟打发得老远,听说婆婆身边有位老封君赐给丈夫的丫鬟,更是直接将丫鬟认为自己的义妹,给她丰厚嫁妆寻了个好人家,体面又不动声色处置了潜在威胁。
在男人还沉浸于情爱时,女人早就成熟将一切潜在威胁都扼杀在襁褓之中。
可是萧辰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太聪明也太优秀,不可能被任何人拿捏。
顾一昭不会忘记有几次大姐夫对大姐表露出爱意时萧辰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情。
显然萧辰尊重和爱护仰鹤白,所以不会抗议反对,但是他自己内心深处并不赞同这种相处模式。
除非……除非是靠爱情。
但是在古代封闭的情形下,萧辰又没有见色起意一见钟情,他们很难在婚前培养出爱情。婚后要应对两家要应对朝廷诸事,只能消耗感情更难培养感情。
这么一个人,她如果要时时刻刻握在手心,必然得耗费大量时间精力,甚至不一定成功。
而这个过程很容易惹恼这样的天之骄子:譬如趁他外出处置掉他的爱妾、发嫁跟他有情的丫鬟、疏远挑拨两人关系的长辈,每一样都逃不过他明察秋毫的眼睛。
她也将如走钢丝绳一般岌岌可危。
何况这样换来的人生有意思吗?
只是紧急情况下牵了手,再加上平日里积攒的微薄好意,萧辰就要搭上自己的前程。
没有身后的感情又处处被消磨,两人能走多久?
若是旁的男子也就算了,大不了相敬如“冰”,可萧辰这么有能耐的人,顾一昭怀疑他能不动声色想法子除去自己。
而自己一定有能力抗衡他吗?
顾一昭就这样反反复复纠结,直到萧辰回江南的那一天。
第74章
萧辰回到江南,刚梳洗完,门后风林就笑嘻嘻迎上来:“世子,可要去寻顾一昭?”
萧辰没说话,看他一眼。
旁边的如雷和如震两兄弟幸灾乐祸笑:叫你给世子安排,这回可是马匹拍马腿上喽!
风林赶紧刹住话头:“是小的不对,不该擅作主张。”,可手里的动作却半点都没停,给萧辰张罗着出门的袍服。
萧辰看了下那套衣服,摇摇头:“换一件常服。”,他不想穿着官服去见顾一昭。
“哎!”风林结结实实应了一声,同时得意给如雷如震使了个胜利的眼色。
那两人纳罕:怎么世子今儿个转性,就由着属下擅作主张而不生气?
风林得意不已:没眼色的,世子眼看着就要去顾家提亲,这之前肯定会跟顾一昭先探探口风,当然是要赶紧去了,再说他从京城回来,一个月的路程压缩做了十多天,这不是赶着回来提亲又是为了什么?
最后世子挑了一件青布直裰,松江布出了名的细密讲究,色泽温润。临出门前萧辰又将腰间挂着的匕首换成了柔润的和田玉玉佩。
顾一昭早就等在沁芳渠。
右手边青筠阁里大姐已经出嫁,左手边拜石轩里大哥又常年在书院不在家,所以这沁芳渠就是难得的清净之地,再加上她如今大权在握,只要轻飘飘吩咐一句,就能让所有仆从避让,做到格外的清静避人。
朱红油漆的万字锦纹栏杆不到头,回廊顶头用五彩颜料描画着八仙过海、烂柯人的各种典故,此时已经到了春天,江南的春天阴雨绵绵,杏花带雨飘撒天际,梨花上花瓣上尽是雨露,芳草萋萋,上面也顶着细细密密的雨珠,偶然有一只红嘴蓝鹊抖动翅膀上的水珠飞过,越发显得周围静谧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