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美色更甚,苍白脸颊上沾染几根发丝,眉目似蹙非蹙,如同含了泪珠,满腹愁绪更加增添故事,楚楚动人。
见太太也比寻常要更恭顺,说不了两句就要磕头,还要庆贺太太怀孕:“给太太道喜,愿太太添个康健结实的哥儿,以后考个状元郎。”
崔氏怀了身孕后人也多了几丝母性,见她这样乖觉倒把从前对她的恨意放下大半。
再看她道贺时候脸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就猜到三姨娘是哀怨自身呢:她出身烟花地,从小就被当扬州瘦马调教,被灌了虎狼药,这辈子都难生育。所以看见旁人生育也就难免羡慕。
想到这里崔氏昔日想惩治她的心也淡了不少,挥挥手:“还去你的旧院子住,既然知道错了,等过年时我就求老爷提早把你t从别院上放出来。”
三姨娘喜不自胜,赶紧道谢:“谢太□□典。”
*
朱夫子是位大儒,据说学问了得,可惜就是不擅长教学。
这点顾一昭深以为是,她前世听过一种说法,就是清华北大学历不一定是最好的老师,因为他们学知识太快太简单了,他不知道怎么跟学生讲学习的过程:“看看就会了啊?”
朱夫子也是一样,他自己熟读四书五经,讲起经义来经常引经据典:“这句话就是《尚书》里所说‘为善不同,同归于治’,说的就是《论语》里‘不以犯上而好作乱者,也等同于屈子在《离骚》里所说‘非世俗之所服’的境界……”
翻译起来就是“同学们,你看这个X等于线代里的Y,等于微积分里面的z,是不是很简单?”
小娘子们:?
当初顾介甫觉得朱夫子是一位学问很扎实的大儒,那是因为顾介甫本人也是高材生,两人华山论道相见恨晚,压根儿没考虑初学者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跨度。
所以每每遇上朱夫子授课,大家都是各有各的走神。
元娘子勉强坐得端正,眼神努力跟着夫子互动,但茫然翻书的手势泄露了她的慌乱。
二娘子和元风传纸条,你来我往也不知道在聊什么,传得火热。
三娘子坐的笔直,头也随着夫子的讲解点啊点,但如果认真看她眼睛,就发现她眼睛无神,早就睁着眼睛进入了梦想。
四娘子前头书本垒成小山,枕着胳膊睡得安详。
六娘子低头在书本上画青竹,青竹下水潭里爬一个小乌龟。
顾一昭在偷吃东西。
她课前就把手里握着的青毛桃悄悄递给七娘子,小声跟她说“太酸了,现在别吃,一会上课吃。”
为什么现在不能吃?七娘子不懂。
等到上课一半眼见大家昏昏欲睡,她就见前头五姐姐书袋悉悉索索,随后就见五姐姐翻出一个青毛桃,鬼鬼祟祟送进嘴里。
是现在可以吃了吗?
七娘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将青毛桃送进嘴里。
随后差点惊讶出声:
好酸!
酸得她脸都皱到一起。
平生都没有吃过这么酸这么涩这么苦的果子!
怪不得要在这时候吃酸果子,果然有奇效!
本来昏昏欲睡的困劲一下子就被刺激到九霄云外,整个人分外精神。
等第二节课时五娘子递过来另一枚青枣,冲她眨眨眼:“这个也很酸。”
二娘子眼尖瞧见了:“五妹偷着给小七什么东西?”
等翻出青枣后大喝一声:“好啊,背着我们偷吃!”,她得意洋洋拿走了青枣:“都是姐妹,五妹不许厚此薄彼。”
顾一昭想抢,偏偏朱夫子已经走了进来,顾一昭只好无奈耸耸肩。
二娘子本来不馋青枣,只是上课上着上着就打了个哈欠,困劲又上来了,本来说好跟元风传纸条玩,可她上了一节课就借口“哥哥生病了,要去照料”溜之大吉。
她常常以这个借口溜号,日子久了朱夫子就觉得这位赵少爷体弱多病,又看过他的诗文大为欣赏,担心他是下一位李贺,所以很愿意给赵娘子请假。
无聊之下二娘子索性就翻出青枣,偷偷咬了一口。
朱夫子正摇头晃脑讲《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感慨奸佞小人当道,忠臣不得善终。忽然听得学堂里尖锐而急促——
“啊!!!!”
朱夫子不满看过去,是二娘子。
她小脸蹙在一起,满脸皱巴如核桃,眼里饱含热泪。
他便沉声问:“顾二娘,你怎么哭了?”
二娘子被酸得尖叫出声,怎么有这么酸的青枣?!!
可被夫子提起来责问,一下慌得乱了手脚,瞥了一眼顾一昭也皱着脸眼含泪水,就决定祸水东引:“回夫子,我是看五妹妹哭,我就忍不住。”
“五娘子?你又是何故?”朱夫子耐心有限。
顾一昭赶紧将青枣生咽下去,脑子飞转:“学生……学生是感念屈子长太息以掩涕,所以也忍不住哭了。”
朱夫子不提能有这样的回答,顿生出知己之感:“好!好!好!你们都读懂了屈子!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等课间时三娘子就柔柔弱弱过来,又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五妹和二姐吃什么好东西,莫非瞧着我是庶出的不给我?”
顾一昭刚想说,二娘子抢在前头把青枣递给她:“给你就是。”,说着冲顾一昭挤挤眼,不许她说出去。
顾一昭还想再抢回来,三娘子却将手缩回去:“原来是背着我吃零嘴。”
于是第三节课时,三娘子也“啊”了一声。
不过她没有好运气,朱夫子觉得三娘子是看前面两位姐姐受表扬所以东施效颦,索性赶她去杏林外面罚站。
三娘子气得捶胸顿足。
不过吃酸果子治瞌睡虫的法子自此在顾家学堂流传开,不久之后学堂附近的果子铺就再也不愁酸果的销量了,酸味水果一时告急。
因着买不到果子,几位小娘子就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家,想在自家院子里摘。
四姨娘认识不少野果野花,耳濡目染顾一昭也学了不少,认识一种野黄角树,果子尚未成熟时最是酸涩难当。
正好大湖中的小岛上有。
顾一昭、二娘子、七娘子就带着丫鬟坐上游船往湖中去,家中大湖填出了三个小岛,仿照海外有仙山的传说分别起名叫“蓬莱、方丈、瀛洲”,最大一个岛本就方丈岛,但嫌弃方丈不好听,改名为卧波阁,如今住着三娘子。
两人关系不好,二娘子就也不愿意往她那里去,索性去了最小的蓬莱岛摘。
三人来摘果子,却都不会爬树,站在树下面面相觑。
顾一昭有点尴尬:“早知道就请元风姐姐来教我们爬树了。”
没办法,三人只好绕路上了蓬莱岛上二层小阁楼,希望能摘取长到窗户附近的黄角树果实。
还好攀住最近的一根枝条,二娘子慢悠悠将它拉到了眼前,顾一昭和七娘子两人慢吞吞摘果子。
摘了一把,忽然听二娘子惊呼:“那是谁?”
几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
那里是大宅最北边,是姨娘们居住的地方,除了四姨娘她们那些姨娘、通房都住在一处,离着北门近。北门有个靠着水系的小码头,之前两位姨娘为难大太太就是在这个码头。
平日里顾介甫出门都常从那里坐船上下班,老爷时常留宿这里,上下衙方便,这个夏天他不常去这里,如今太太有了身孕,便又常出现在这里。
此时一座院落里,摆放着蕉叶式古琴案,上面摆着一把古琴,再有配套的点彩宝相花纹鼓凳,旁边矗立着一扇夹纱双面绣百花屏风。
“谁这么傻,居然把室内的陈设都挪到室外来?”二娘子蹙眉。
很快有了答案,三姨娘从室内款款走来,落座古琴边,点燃一支檀香,在袅袅檀香中,伸手抚琴。
顾一昭一看夕阳,此时正是老爹下班的时间。
果然她们几个眼睁睁看着一会功夫北门打开,顾介甫一身官服疲惫从北门进家,随后脚步顿住,应当是听见了琴声。
“真是小妇手段!”二娘子气得破口大骂,想一想旁边站着两位妹妹都是庶出便又改口,“真是不知廉耻!”
顾一昭倒没放在心上。妾室不似主母,没有妆奁没有娘家依仗,谋生手段自然是讨男人欢心,自然是难免沾染上不得台面的意味,否则难道还要请老爷欣赏她纯洁无瑕的灵魂不成?
这当口顾介甫已经踱步到了三姨娘身边。
虽然看不清两人面上神色,但夹纱双面绣百花屏风上繁花盛开,在繁华落尽的季节别出心裁,琴案、鼓凳摆放雅致,搬到户外别有一番风味,看着是极雅致的所在。
琴声渐停。
二娘子满脸惆怅松手,黄角树枝条一弹,又恢复到原本的位置。
顾一昭没说话,轻轻关了窗。
几人静默下了阁楼,风从远处吹来,二娘子伸手用指尖去触碰没有形状的风,怅然说一句:“入秋了。”
*
三姨娘就此成功翻身。
原本说好的禁足一年也不了了之,等画师们画完供养人画像后就继续留在了顾宅,没有再去别院。
太太对此也默认了。
据顾一昭所知,当天二娘子就去寻了太太告状,不存在消息滞后的缘故。可是太太居然还是默默接受了这件事,并没有整治三姨娘。
四姨娘愤愤不平:“老爷好偏的心!我们娘俩在别院吃了三月的土他倒不记得,就怜惜三姨娘吃三个月的苦!”
又好奇:“太太怎么不拿出个章程来?”
正房里郑妈妈也正捶胸顿足:“太太怎么不收拾那个小贱人?”
太太摇摇头:“如今我是万事不管,只求子嗣为大。”
原本按照此地的规矩,主母怀有身孕后就应当抬举通房或妾室来代替自己服侍“丈夫”,甚至有的主母苦于怀孕之苦会在生育嫡子后t主动将丈夫往妾室身边赶。
她怀孕已经有两月,本来也应当准备起抬举通房。
“太太抬举人也不妨碍养胎啊。”郑妈妈恨铁不成钢,“抬举谁,就应当由您这个正房主母说了算!”
府里的妾室除了四位,剩下略有体面的就是生育了七娘子和八娘子唤作“喜樱”的通房,其余通房都在福建搬家过程中卖得卖、送人的送人,几乎没剩下几个。
喜樱因生育双胞胎落下了伤病,无法服侍人,太太要抬举也是抬举四位姨娘,随便挑谁都行,哪里容得上三姨娘越俎代庖?
“我倒觉得这样也好。”钱妈妈进言,“大姨娘和老爷有少年情分,听说前头那位都动弹不得她,若是让她钻了空子,怀了儿子岂不是要鸡犬升天?”
“二姨娘不得老爷宠爱,四姨娘既没脑子又能生育,她独宠怀孕怎么办?”钱妈妈顶着郑妈妈的白眼,小心分析,“倒是三姨娘,就算再怎么宠她也无法受孕,对太太无法构成威胁。”
崔氏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钱妈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