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娘也觉得在亲戚面前丢了面子,面上虽然还是微笑着,但说出的话却已经暗合威胁:“这不是陈三儿的亲娘陈三姑吗?莫不是不认识我了?”
陈三姑却不吃那一套:“认得姨娘,大姨娘可以进,只不过你身边的人该留步。”
“既然认得我那就没事了,这是我的娘家二嫂。”大姨娘笑道,“我是听了老爷吩咐带她们来拜访的,想必老爷也应当告诉过太太了。”
“那我却不管。”陈三姑哼了一声,“老奴接到的命令,却是不许外人进内宅。”
“陈三姑。”她始终拦着不让路,又兼之旁边娘家嫂子和外甥一个嘲讽一个质疑,让大姨娘气色也端不住了,“也不知接到的是谁的命令?”
“是我下的令。”
话音刚落,顾一昭从后面假山走出来。
王二嫂和儿子王技都吃了一惊。
来的这个小娘子穿着樱桃色珠绣织锦丁香袄,下穿烟罗绮云裙,外罩件大红赤狐皮披风,一头流瀑般青丝用碧玺玉兰花开扁方绾起,一张脸美貌无比,眉宇间更兼有凌冽气质,说话间嘴边的气吹得狐裘旁的绒毛翩翩起飞,看着有一种仙气飘飘的感觉。
边关苦寒,哪里见过这样有个性又金贵的千金小姐?王技顿时觉得身子骨都酥了半遍。
王二嫂也在咋舌,从顾一昭的发饰看到她腰间玉佩,啧啧啧,那碧玺,那和田玉!样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原来是五娘子。”大姨娘笑道,“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位王二嫂也反应过来,急着嚷嚷道:“我可不是无名无姓上门打秋风的亲戚!我家老爷如今也是堂堂千户,是朝廷命官!”
“没有误会。”顾一昭直截了当,“老爷太太收到的拜帖里有一张是王千户女眷的,没问题。”
“既然这样,那就请小娘子行个方便,放我们进去。”王技拱手作揖,自觉神态风流,“在下是王千户长子,名讳为单字一个技,自小学文,熟读典籍,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大胆!敢冲撞了小姐?!”旁边婆子已经呵斥出声,牢牢实实挡住他,那股架势差点将王技冲得站不稳,木兰更是战出来挡在自家小姐前头。
王技顾不上生气,他又被木兰看呆了去:这个丫鬟居然这么美!慈眉善目,鹅蛋脸娴静端雅,比边城里那些富户小姐都好看。
怪不得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苏州府的女子各个俊逸非凡,若是娶了这位小姐,她的丫鬟不也能笑纳吗?
顾一昭理都不理会他半分,只对着王二嫂发话:“既然是千户夫人,那请移步前往外院,那里有专t为外客准备的小院卧房,太太已经吩咐布置好了清静之处,专门招待千户夫人。”
王二嫂却不挪步,探头探脑要往石头假山后面看:“家里的客,哪里往外面赶的道理?这不是见外吗?”,她自然知道朱门高户的富贵都在内宅,她住在外院算什么?怎么跟顾家套近乎?又怎么能跟小姑子频繁见面,从她手里搜刮银钱?
王技也嬉皮笑脸:“就是,自家亲戚哪里有住在外面的道理?”,他若是住进后院才能方便邂逅偶遇这样的小娘子,否则内外院家丁把守层层森严,怎么能邂逅?
“五娘子是小孩子不懂事,嫂嫂莫要跟她见外。”大姨娘笑得温和,“自家亲戚自然是要住进内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的亲戚赶出去多没面子,她以后还要不要在内宅行走了?
旁边大姨娘的丫鬟绿依也开口:“就是,都是一家亲戚。五娘子消消气。”
“我没什么气?”顾一昭笑眯眯看他们,“怎么还是亲戚?”
“当然是亲戚。”王二嫂拍拍胸膛,得意自我介绍,“我是姨娘的娘家嫂子,这是我儿子,是老爷姨娘亲亲的娘家侄子,是时宁和星宁两人的嫡亲表哥。”
顾一昭挑眉,看了大姨娘一眼:“原来姨娘居然将女儿的闺名随意告诉外人?”
大姨娘罕见得有些不自在,她先前跟娘家人聊天时不设防将女儿名字告诉了外人,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鉴于她嫂子当中提及,这件事就成了一件不小的事。
“那有什么?”她嫂子在旁边开口,“都是自家人。”
“就是。”大姨娘笑容没了温度,“倒是五娘子,长辈的事,为何要你个小孩子掺和?告到你爹那里,你难免落一个对长辈不敬的罪名……”说到最后,她言语已经隐含威胁。
顾一昭纳闷:“我还当我们几个姐妹的舅舅是崔家呢,怎么又多了新舅舅?”魔法打败魔法,既然大姨娘要用长幼尊卑压自己,那自己也能用封建伦理来压大姨娘。
此言一出,王二嫂一下就没了底气,如泄了气的皮球蔫蔫,想开口,却无从辩解。
王技正是脸皮薄的年纪,所以也面红耳赤,不敢说话。
往来的丫鬟婆子们本来都围着看热闹,此时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顾一昭等着她们笑完了,才开口道:“顾家并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家,姨娘的娘家人也是能以礼相待的,只不过姨娘娘家人住的却是在顾府后宅那条街上的大宅院里,那里也有专门的客房。”
顾府后宅那条街是顾家仆从聚集居住的一条街,姨娘的亲戚们平日里来都是住在那里。这倒不是狗眼看人低,只是因为大雍朝所处的封建社会,妾室是作为仆从一样存在的,甚至还不如仆从,因为有些仆妇是契约制,类似在现代社会打工,并没有签卖身契,等期满后就可以离开。
而妾室则是签署了卖身契,与卖身的奴婢无疑,有了这份身契顾家可对姨娘处置人身自由,只要不闹出虐杀人命来都不受法律管辖。
对应的妾室亲戚就与仆从的亲戚一个待遇。
大姨娘闻言笑容消失。
王二嫂也嘟哝着:“我千里迢迢从边关来,难道连个正经院子都住不上?我可不去住那仆从所住的院子!”
王家当年过得还算小康,并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却还是将大姨娘卖了,为此被左邻右舍诟病,王家没少被嘲笑是“卖女儿求富贵,禽兽不如”,王二嫂素来跟邻居吵架战斗力强,就怕这个痛点。
当初嫌丢人她连探望大姨娘都不愿意,如今也是大姨娘起来了,丈夫也在顾介甫提拔下当官了,她才愿意为了儿子丈夫来走这门亲戚,没少到还要去仆从那里?
她可是正正当当的官家太太!凭什么受这个气?
“那你们就在这与大姨娘商量吧。” 顾一昭可不惯着他们,扭身就走。
王技痴痴盯着五娘子消失的假山,感觉她的香气还在空气里浮动,一时心猿意马。
王二嫂气得脸通红,双手叉腰就跳脚:“怎么有这种人?还是知府家小姐,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可是官家娘子!不是什么奴仆!”
大姨娘也被气得不轻,往日里的好气色都不见了,她到底还记得体面,深吸了几口气劝二嫂:“五娘子管着家,敢这么嚣张必然有太太撑腰,二嫂,我们还是先住下。”等日后她寻个由头跟老爷开口,必不会轻轻放过这个小贱人!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以千户太太的身份住在外院体面些的客房。
“听说那王二嫂,灰溜溜住进了外院。”曦宁一边对镜往发髻上插通草花金簪,一边哈哈大笑,格外畅快。
旁边丫鬟武夷凑趣:“是呢,如今院里上下都知道,五娘子将那王二嫂子堵在了外院,一顿抢白就逼得她们不得不住进外院。”
“住进外院看着舒服,可是冷落是难免的!”旁边的小峨眉拍手笑。
像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每年要接待无数来投靠的门生故旧、门客、来打秋风的亲戚,一概都以礼相待送到外院的客房里,饭虽然不够大鱼大肉,但也隔三差五有豆腐、有肥肉丁,比外面的农民吃得好。
免费住着,免费吃着,为的就是图一个好名声,反正对顾家而言这又耗不了几个钱。
在外院服侍的小厮丫鬟也是特意教导过的,不会对客人甩冷脸嘲讽客人,都算礼貌客气。
可是住进外院客房看着体面,要进来就难,老爷那么忙,日理万机,整个苏州府的公务、国计民生都在他的案头,还有江南官场的动向、同党的明争暗斗、异党的争伐、圣上的心思,样样都是他要图谋的要事,哪里会理会外院客房住着的某位客人?
而内院,除非太太出面宴请,是不会特意请某位外院客人的。
曦宁也明白这一层,不由得笑得更加痛快:“小五厉害!这不就狠狠给母亲出气了?”
“我原本还想着出门子在即,没有人照应母亲,如今看来有小五在,她能替母亲出这气,护着母亲,倒省了我一大心事。”
曦宁越想越痛苦,吩咐青城:“将我前日得的那柄昆仑青玉镶红宝如意送给五妹。”
如意如意,这可是大大如意啊。
三娘子和六娘子也很快知道了五娘子给大姨娘娘家下马威替太太出气的事。
可她们却说不出责怪的话。
去给大姨娘请安,身边的丫鬟来她们跟前念叨:“姨娘狠狠哭了一场,说自己出身不好连累家人受苦。”
“快别说了。”六娘子冷冷开口,“什么受苦?府里也给了住的地方,吃食用品一应俱全,哪里的苦?”
“……”丫鬟不备,一时被她堵住。
半天才回了一句:“可那是六娘子舅舅啊……先前崔家卢家来人时都是住在园子里。”
“羞煞我。”六娘子毫不留情,“我就两个舅舅,一个是前头母亲的卢家,一个是现在母亲的崔家,哪里还有旁的舅舅?”
“六娘子这是要攀高枝?嫌弃我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不成?”大姨娘淡然道。
“姨娘这话我听不懂,我说的都是礼法规矩,是夫子们平日里教导的常识。”六娘子伶牙俐齿不吃那一套,“人贵在自尊自爱。”
三娘子平日里会帮着大姨娘批评六娘子,可这回也有自己的见解:“姨娘帮着自己娘家人,可我和妹妹就不是您的家人了吗?居然连我们的名字都让外人得知了去,外面的仆妇婆子都知道了这事,被人家传为笑话。”
“以前我总骂五娘子不是好人,可是知道这件事后是她勒令仆从不能议论,还责罚了两个多嘴的婆子,才让这件事压下来。”三娘子委屈满满,耳边的明月珰也跟着轻晃,“比起我们姐妹的委屈,王家人委屈的却是住不进内宅?”
“三姐说得对!”见三姐向着自己,六娘子更加激动,“王家既然嫌弃当姨娘亲戚丢脸,那当初他们为什么要卖了娘当姨娘?那时候不嫌丢人了?”
“闭嘴!”戳中大姨娘的逆鳞,她丢了往日温和面具,气得怒喝了一句,胸膛起伏。
家境虽不好,但她从小伶俐美丽,被父母夸上天。而她同胞的姐姐却总被打骂,大姨娘就觉得自己得天独厚。平日里家里脏活累活都是姐姐干,她什么都不用干,还帮着父母兄弟贬低打骂姐姐。
谁知忽然一天父母就卖了她,人牙子来家里提人那天她坚决不肯相信,认为他们必然是来带走姐姐的。直到坐上人牙子的牛车,她才绝望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姐姐。
自恋破损那天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但她并未因此同情姐姐忏悔自己往日行为,反而暗暗发誓自己绝不会再次沦落到这地步,必然会再次成为家里的金t童。
她果然也做到了,父母兄弟重新开始恭维她,围着她转,似乎童年的美好又回来了。
后来姐姐在外帮厨时被一位油坊家的少当家看上了,嫁过去做了少奶奶衣食无忧,后来因为娘家需索无度,姐姐在族老见证下与父母断亲,与丈夫搬到了外地做生意,听说这么多年姐姐过得幸福安乐,已经是员外家的夫人了。
大姨娘不屑:府城一个员外夫人有什么用?外头给顾介甫磕头的员外能从北京城排到金陵!自家嫁得男人拥有权势,一个富家翁如井底蛙,见过什么好东西?她见过拇指大的珍珠吗?见过纯金做洗手盘吗?见过价值千金的龙涎香吗?
都没见过!
而且自己能说动顾介甫,给大哥塞钱置地,给二哥塞钱买官,帮他攀爬官场,做了娘家的大功臣,这些姐姐能做到吗?
每次自己骂起姐姐,娘家人都会帮腔,可见姐姐就是不如自己!
但提起被卖这件事,还是会让大姨娘本能感觉全身发冷,被全世界抛弃,她冷着脸训诫两个女儿:“你们再看不起王家那也是我娘家,你们身上留着一半的血来自王家,记住了!”
她脸色沉下来很吓人,两个女儿有瞬间被吓住了。
可很快六娘子就哼了一声:“英雄不论出身低!将相本无种!莫以出身论英雄!这三句诗都是不同诗人的感悟,可见流着王家的血不算什么!”
三娘子虽然不敢赞同,但也轻轻点头。
“学了几本书,就连亲娘都说不住你了?!”大姨娘面对这种失控的感觉,又恐惧又愤怒。两个如花似玉的知府女儿一概是她自恋体的延伸,在她眼里,女儿就是另一个出身好的自己,能弥补自己的毕生遗憾,跟自己的手臂差不多,可是手臂怎么会反抗呢?
六娘子不理会她,扭头就跑:“我给太太做的卧兔儿还没绣完,我先走了。”
越发气得大姨娘干瞪眼,差点都要被噎过去了。
“这回娘子可真是让大姨娘吃了好大一个苦头呢。”山茶忍住笑,给顾一昭梳头。
“就是,这件事在宅子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没见过大姨娘不笑的时候,看来以前是没对上五娘子。”连木兰都沉静笑。
“大姨娘此人难道就会这么安静吃下这个亏?”顾一昭却不松懈,“以她的性格肯定要告到爹那里去。”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吃这个亏?”麦花急了,“娘子赶紧想想办法呀。”
“无妨,我自有安排。”顾一昭笑眯眯,很有运筹帷幄的意思,“对了,先前门外有个娘子唤作竹娘的,你大哥安置到哪里去了?”
木兰回答:“我大哥将她送到了豆蔻家里,与豆蔻小姑子一起住着。”
顾一昭点点头:“她也是苦命的,妹妹去世后一直东躲西藏,叫豆蔻拿些银子给她好好待她。”
果然王家人自打进了外院就没有机会再进内宅。
他们吃得好,住得好,每日里端上来的饭菜比邻居院里好许多,但就是不让他们进宅。
守着内宅门的婆子小厮各个铁面无私,王家人恐吓要好,赔笑塞好处也好,对方就是岿然不动,丝毫不为所动。
王二嫂气得跳脚,王技也苦恼:“不如找姑母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