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就被乡亲给了一胳膊肘,忙改了口瞥向知青所在的一角。
常青没在意老乡嘴里秃噜出来的称呼,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支书,僧道还俗,该遣返原籍,或者受县革委会分派,怎么能直接落户到咱们屯呢?”知青院就那么点大,两间屋子大的给了男知青,小的这间住五个姑娘正好能有点空间放各自的东西,再挤进来一个人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老支书眉头拧了拧,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就站起来道:“这是我答应的。但那姑娘的去处还没定下来呐,她原本是京市人,遣返原籍也挺好。”
常青双手攥了攥,京市啊……
痘印男知青不关心道姑不道姑,跟同伴嘀咕:“早该这样了!我就知道是假把式,早知道我也积极参与,要是咱们知青带头,都够上报表扬了吧?”痘印知青又叹又悔,都怪传闻太多,唬的他也信了邪。
知青里只有一个今年刚分来的女知青附和他,其他人一声不吭,杨伟搏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闹了半天阵仗,不也就是遣返了个小道姑么?都这样了,这傻子也信里头没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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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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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落西山,不咸观的歇山顶上像是斜斜戳着个橙红的咸蛋黄。
侧殿里林星火正襟危坐,直直看着师祖不说话。
老人家有点心虚有点怕,笑嘻嘻的找别的话说:“妙法啊,你知道不?咱们不咸观原先差点倒喽!多亏你师祖我抢先把观产连同百余亩地都捐了。其实那些地也不是敛来的,大部分都是地主捐献的,当年你师祖我从来只受地主的孝敬,不收平常百姓一针一线——可有先见之明了!”
卖力自夸没得到回应,老道姑咂咂嘴:“这些年咱们虽与山下交换粮食药材,但一直都是给出去的多。妙法,你放心,我给你选的屯子是方圆百里民风最好的一个地儿了,你去了肯定不受欺负,到时候你安安生生的修行,遇到缘法想结婚就结婚,咱们不咸观不禁火居的……”
“山下那位大叔说您十月会封山,拖到十月就无谓还俗不还俗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下山?”林星火抿紧嘴唇:“还有,什么叫‘您会封山’?”
老仙姑向侧殿供奉的黑妈妈做了个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护法大仙黑妈妈传说是黑狐成仙,咱们不咸观的黑妈妈最灵验不过,自然有道法庇护——”
受了小姑娘一记眼刀,老仙姑稍微端正了下态度,亦真亦假说:“其实就是些奇门遁甲之术,配合莲花峰天然地势,形成的一种迷人眼的阵法。也不是我布的,从祖师立观时就传下来了,只不过早些年才被我扒拉出来。”太平年间庙宇是要聚香
火的,没事谁会去弄那个繁琐到有毛病的阵势去挡香客的路?
“那为什么要我下山?”小姑娘执拗问。
老仙姑长叹一声,抚了抚小侄孙的发顶:“修行是要入世的,不入世如何出世?你若扎根在此处,一辈子也入不了道。你下山了,也利我的道法。”不咸观地有大阵,当年战乱时她不得已重启法阵,受阵法庇护才活到如今年岁,但因果代价,她再不能离开此地。而在这莲花峰上,天地精气皆被大阵所耗,比外面的秀地灵穴,差了何止一重?确实于修行无益。
老仙姑声音慈和,但态度坚定,显见地决定不容更改。
“那我下山了您怎么办?”林星火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师祖的确懒,她怕这一下山师祖就把自己饿死了。
“我,我好着呢!先前你一直傻着,还得我照料你呢——多少年我就盼着你下山去呐。”老人家说的高兴,一下子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林星火静气,假装没听到后头那句。
老仙姑赶忙又道:“下山后,你这道号就不好用了,祖师我早为你想好了名字: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叫林星火想起白日里来的那一波红小兵来,呜呜咋咋带头的四人当中,两个叫红卫,一个叫红兵,还有个叫燎原的。她这本名穿到这个年代可真应景呐。
老道姑见她点头,忙咽下‘红苗’‘朝阳’等候选,抚掌品味:“你五行属水属木,多点火苗均衡更好,妙法,你说祖师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哇!”
林星火拿她没法子,狐狸崽儿又凑来挨挨蹭蹭的求喂,只得先去后院忙碌。
自始至终,一老一少都未对她跌了一跤变好不说、还好似从没傻过的事言谈半句,这大抵是修道之人间的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默契吧。
从九月初十这天起,林星火就忙的脚打后脑勺,每日除了早课,连晚课都暂时搁置了。她憋着一口气,连累都忘了。
头一日她把观中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板结的棉花用手撕开,用木棒尽量敲打蓬松,当晚祖孙两个只得穿着衣裳裹着棉袄在光秃秃的炕毡上凑活了一夜。
第二日刚起身时,林星火的两条手臂举起来都费劲,咬牙互相揉搓了半刻钟,才活动自如。这一日林星火将厨房和地窖整个倒腾拾掇了一遍,居然找出来一小袋腐坏殆尽的黄豆——连黄豆都能放坏,可知这地窖有多久没有完全清理过了。收拾出来的存粮倒是叫林星火松了口气,不论粗细,足够师祖一个人吃几年了。
十二日,林星火上午拆洗了老人家的衣物,跟师祖学会了烧炕,试着把厢房的北炕烧了起来,将衣服、粮食烘了一炕,留下师祖在南炕上看火兼午睡;下晌甩开膀子做起了腌菜,她不会弄本地的酸菜,倒是曾学过一手蜀省泡菜,直接泡了几坛子萝卜豆角、甘蓝辣椒:师祖是个好养活的,过来头一日她不会用大灶烧糊了的饭菜师祖都吃的津津有味,别的来不及做,林星火只盼着这些小菜她吃着顺口;晚上借着灶台火光蒸了几大笼屉的二合面馒头、包子。
其实,林星火虽然会干很多活,但也仅仅是会罢了,从前她是为入世为修行才学了点皮毛,实际手生的很,有些还纯粹是理论知识。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美观。尤其十三这日趁着天气晴好缝被褥时,她实在摸索不出原来的缝法,更不会将碎棉花贴补成一整个,只好像现代羽绒服似的,将被面分隔成一个个小四方块,笨法子的一个一个填充。师祖的棉袄也是一样的做法,旧棉花掺进去地窖找出来的棉花,倒也弄得厚实暖和。手艺不足想法来凑,林星火还在两件厚袄里各衬了一层兔皮羊皮,零零碎碎的拼接起来,虽然针脚丑到没眼看,单穿都要硌得慌的程度,但确实暖和极了。
下山前的最后一日,林星火将吃的穿的用的都归置一新,细细列成了单子放在师祖炕头的簸箩里。老仙姑瞅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炕柜、厨房,咧着缺牙的嘴合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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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十五,不咸屯的运粮队背抗肩挑,天将将亮,就把十多个大箩筐送到了不咸观大门口。
林星火听到动静来开门时,就见二十多个壮年男女蹲在门前已点上了旱烟。其中还有七八个妇女。打头的黄大壮见她忙站起来,憨厚笑道:“俺们把小仙姑吵醒了?”
林星火早起了,大灶上熬好了一大锅玉米碴粥,还馏了半筐红薯。她眼一扫人数,就知自己没弄够吃的。边将人让进后院,林星火边说:“先吃口垫垫,我再馏些馒头。”
黄大壮忙拦:“都是才吃饱了才上山的。”说着指指妇女们扔在一旁的火把,“没跑远路,打着火把从南山走小路过来地,小仙姑快别忙了。”
说罢趁林星火没注意,赶紧踹了一脚正盯着二合面馒头看的王胡子:这点出息,丢人!
林星火索性将一簸箩馒头递给身旁分粥的大姐:“您给分分,在炉膛里烤烤吃吧。”
等天光大亮时,社员们已帮着林星火将粮食清点规整好了,林星火没让放进地窖,地窖又黑又陡,不好进出,全搁在厨房左近她住的那间小厢房里。
这时,她与黄大壮并妇女主任魏春凤也熟络了:“大队长、魏大姐,能不能让乡亲们帮忙把柴劈出来?”
黄大壮打量了下柴垛,咂咂嘴:“这柴火堆太小了,再拾些才保险。”说着就喊人:“上后头林子里多拾点经烧的大柴去。”
妇女主任魏春凤拉着林星火的手,自豪道:“他们知道咋弄,往年这柴跺也是我们屯帮忙起的。”她只管打量小姑娘:“小仙姑……不是,星火,老仙姑她老人家真舍得叫你下山呀?以前咱们上山来时,老仙姑可都把你藏起来,不叫扰着了。”
魏春凤厚实的手掌里布满老茧,奇异的不讨厌反而让人觉着踏实,林星火有点儿不自在,脸上忍不住有些烧,却任魏春凤拉着手问东问西,好脾气的说话。
另一边,岑大柱领着青壮们顺手抽出腰里别着的柴刀从后门直接往林子去了。黄大壮带着剩下的人从柴房翻出斧头锤子,几个人劈柴,黄大壮和王胡子霹雳乓啷的挨个修门补窗,检查房顶火炕。
给正殿偏殿供奉神像敬了香,老仙姑带着狐狸崽儿溜溜达达的进了后院,看见地上躺着的三大麻布袋药材,笑的牙龈都露出来了:“哦哟,今年换的这么多呀。”
魏春凤激动的嘴都磕巴了,双手抱拳给老道姑行礼:“仙姑,请您老人家安。”
“无量寿福!都安,都安!”
黄大壮听到动静也忙来见礼,笑道:“金家窑招来那样的事,怕是没脸上山换药,支书就叫都换回去得了,过后金家窑有需要的去我们屯再换就是。”其实老支书和他都怕老仙姑这遭吐口让妙法小道姑下山是因她自己寿数将尽——县里开的西药可都不如老仙姑配的好使,趁这会能换多少就换多少。
日头西斜时,林星火给师祖磕头:“明年山路开了,我再上山来看您。”
随即,黄大壮和妇女们簇着林星火,从金家窑那边的大路下山去。岑大柱王胡子十来个则点起火把、挑上麻袋依旧抄小道回屯。
从金家窑绕路果然远好些,林星火几人到村头时,老支书已经眼巴巴等了许久,一锅旱烟早就抽完了,也没心情再添锅。
林星火背着小包袱朝老支书问好,老支书打量她半晌,是个挺俊挺礼貌的闺女,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失望:俊是俊,就是忒小了,只怕没学着老仙姑什么本事。
直到道两旁枯叶草丛里簌簌的声音传来,三只肥嘟嘟的狐狸崽儿从草叶里滚出来,在一行人眼皮子底下,连滚带爬噌噌地就往林星火脚边蹭时——
老支书那张鞋拔子一样的老脸瞬间舒展展了,烟杆子猛地一敲大腿:“嘿!有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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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随手把烟袋往腰里一插,老支书搓搓手,满含慈爱的看向三只狐狸崽儿。
慈爱?林星火直觉哪里不对。
“哟,
这么肥!会点啥呀?”老支书笑眯眯的,“听说老仙姑先前救得大黄还会抓兔子报恩呐?”
狐狸崽约莫累的不轻,一只两只团一起就地趴在林星火新布鞋上。
“吃的挺多,壮实。”林星火只能诚实的说,心里有点迷糊,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和她想的可能不大一样?
“老支书,看您!这些还是小狐狸呢!再说这么灵性的小东西也了不得了。”魏春凤笑道,“天可不早了,都各回各家,咱们明天再给小林安家。”先前她是怕妙法小道姑害怕,这才多喊了几个婶子陪同,这会儿家家都冒炊烟了,谁家不是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可还有不少活得做呢。
婶子们说笑几句就散了,留下老支书三人领着林星火往暂时安置她的五保户家去。
许是女人天生就拒绝不了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魏春凤见三只毛团子累瘫了的小模样,一只只提起来放进大队长黄大壮帮忙提着的小背篓里。黄大壮憨憨一笑,也不在意那点重量。
一行走,老支书一边说:“魏奶奶不仅是五保户,还是烈属:她仨儿子都牺牲了,唯一的孙女去年也嫁了,如今家里就老太太孤零零的一个人。魏奶奶人敞快,最稀罕你这样的闺女。你先住她家,以后要是有需要再另讲。“
先前在路上时,魏春凤已经提前跟林星火提过这事了,屯里倒是有空房子,但都破的很了,不能住人。
“三姑婆可能干呢,一听说你要住她家,高兴的了不得,前儿就把西屋收拾的利利索索。”魏春凤是妇女主任,屯子接收头一个女知青时也是她安排的,就问:“你一个人害怕不?用我今儿晚上陪你不?”
林星火倒是不怕,她本是修行之人,多少年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的行礼都让人先给送过去了,只剩下粮食还没拉。明天让人帮你拉过去,魏奶奶家还有两间厢房没人住,老人家说腾出来一间给你放物件儿。”老支书道。
哪儿来的行礼和粮食?没等林星火问,魏春凤握着她的手一重,林星火便把话咽了回去:迎面正走来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姑娘,长得挺白净精神,就是头发有点少,齐耳短发薄薄一层,将将盖住头皮——可能是刚洗过头的缘故,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
“常知青,洗了头还出来呀,我们这儿一入秋天可就冷啦。”魏春凤笑着打招呼。
常青爽朗一笑,向支书三人问好后,就道:“这不是今天有遣返还俗的女同志么,我来问问,是不是安置在我们知青院?”说完又向林星火打招呼:”你好,我叫常青,是咱们屯知青队的队长。“
她边说话边扒拉头发,似乎想努力让头发均匀覆盖,林星火看她忙得慌,便只点点头:“你好,我是林星火。”
魏春凤就笑道:“小林暂时住魏奶奶家,常知青别操心了,快回去吧,一会吹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常青笑笑,又仔细打量一眼林星火,挥挥手跑了。
等人走远了,魏春凤才嘱咐林星火:“这个常知青啊,心眼有点多。她来咱们屯插队的时候,听说上一个知青队队长被咱们大队长推荐到生产建设兵团当司机去了,就一心要当队长,可是折腾了不少花活,又是改名又是改年龄。她原来叫常青青,非说要听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指示,把‘常青青’这个忒弱气的名儿改成常青,意思是‘领袖常青’!又说自己年纪最大,该多关怀大家。这一弄,原来投票选出来的杨知青就说‘该叫她这半边天带领知青们进步’,把队长让给她当了。“
大队长黄大壮说话直,闻言直接提醒林星火:“在那些知青跟前得经心着点,别叫抓住了把柄。”
先前不是没有知青写匿名举报信的,多亏老仙姑名声在外,公社调查组来屯里走了个过场就罢手了。这样的事附近乡屯都有过,也就临乡金家窑这次闹得最大,招来县里一群闹造反最凶的红小兵。
说着话,很快就到魏奶奶家里,林星火刚让热情的老太太亲香的耳热,就被西屋地下放的五个大箩筐惊了一跳。
此时王胡子和岑大柱还等在魏奶奶家,刚帮老奶奶清完炕洞,边从后院拍灰边进来。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你们往金家窑那边走了,老仙姑就叫我们从她屋里给你把这些行礼背回来。老仙姑还给你写了个条子。“
林星火接过来一看,却是在黄符纸上写着“无量寿福”四个字。
林星火都能想象的到,师祖她老人家昨晚上悄摸给她划拉整理东西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热泪突然就扑簌簌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知青点里,常青边站凑在堂屋脸盆架上的镜子前梳头发,边漫不经心地回话:”见着了,叫林星火。我看她就背着个小包袱,大队长帮忙提了个篓子,怕她没铺盖,叫她来咱们院里跟我睡。魏主任说给安置到魏奶奶家去了。我见老支书也在呢,就没再多事。“
女知青里年纪最小的肖兰芹撇撇嘴:“干嘛叫她来住?咱们女知青的屋子本来就小,现在就挤得慌。”
灶台边看火的韦卜顺边抠脸上新冒出来的痘包,不满道:“劳动支书大队长和妇女主任接她呀?这是封建迷信思想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