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往里挪几步,目光直勾勾锁着常司言,妇人盯着她的脸,嘴唇哆嗦着,眼泪先掉了下来。
卫锦云放下筷子,疑惑地抬头,“二位是来买点心的?可今日点心卖空了,明日再来吧。”
妇人突然往前扑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常司言的胳膊,声音沙哑,“华姐儿......娘找你好多年,娘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赶紧跟上,也往常司言面前凑,“华姐儿,我是爹......当年,当年是爹娘对不住你,叫你让那拐子拐了去,在外头受了好些苦。眼下知晓你在这儿好好的,就想来看看你。”
常司言原地沉默了半晌,收回自己的胳膊,往后缩了缩。
“我没有爹娘,自小只有阿翁,二位认错人了。”
妇人急得更加往前,“怎的会认错,我们就是平江府的,你当年是不是在寒山寺附近被拐子抱走的?我们找了你整整十几年啊!”
“没有。”
常司言打断她,慢条斯理地夹起菜,“我从没被拐过,阿翁是我亲阿翁,我们在平江府住了十几年,相依为命。”
她往门口抬了抬下巴,“若二位是来买点心,明日请早,若不是,就请回吧。”
男人见状,赶紧拽了拽妇人的袖子,又对着常司言陪笑,“华姐儿,你别气,当年是我们......”
“我说了,认错人了。”
常司言没再看他们,转身拿起碗往后院走,背影笔直,连头都没回一下。
妇人站在原地,眼泪掉得更凶,想去拉她,却被顾翔不动声色地挡住。
顾翔沉声道,“我家小常说认错了那便是认错了,二位还是走吧,别扰了我们用饭。”
夫妇俩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讪讪往后退,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瞅了眼后院方向。
才出了铺子,妇人就拽住男人的袖子,问道,“怎会这样,她怎的半点情分都不讲?”
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先前打听着她日子好了,还以为......”
男人往四周扫了圈,见没人,“别嚷嚷,许是那时候她太小,什么都忘了,忘了不挺好的吗。我们也知晓她阿翁还在码头摆摊,咱们找她阿翁谈,老人家嘛,心最软了。”
妇人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跟着男人,脚步匆匆。
常司言从后院出来时,手里还拿着块抹巾。
“小常,你真没半点爹娘的印象?”
顾翔凑过去问。
她知晓这对夫妇,在云来香门口转悠好几日了,但没有进来过。今日进来了,竟带来这样一个惊人大消息。
“没有。我打小就跟阿翁过,回了平江府后家里养着鸡、羊、还有两头猪,日子踏实。眼下在这儿每月能拿月钱,能说段子,过得比从前好多了。”
顾翔挠挠头,点点头,“也是,说不定就是来骗认亲的,别往心里去。”
“嗯。”
饭罢收拾妥当,云来香今日营业也结束了。
卫锦云拎着用油纸包好的一块酱方递给常司言,“拿着,回家给你阿翁下酒。天冷,路上慢些。”
“谢卫掌柜。”
常司言接过纸包,眉眼弯弯,“卫掌柜真好,我也喜欢卫掌柜。”
“不是白拿的。”
卫锦云白了她一眼,补了句,“小常啊,夜里抽空琢磨个新段子。”
“我就知晓。”
常司言笑着应了声,“晓得了。”
她拎着酱方出门,雪花落在她的油纸伞上,脚步走得稳稳的。
她没有父母,只有阿翁。眼下,还有云来香的一群人。
日子过得飞速,隔壁铺子的钥匙是王牙人交到卫锦云手里的,她连张父最后的影儿都没见着。契约被她好好地与自家的房地契放在一起存放起来。
眼下,她可是在天庆观前有两间铺子的掌柜。
天还没亮,云来香的厨房又点起了蜡烛。
卫锦云系紧围裙,把好多糯米倒进油里烹炸,刺啦刺啦,糯米遇到热油很快就成了圆滚滚的胖糯米花,灶上的铁锅也在熬着糖浆,咕嘟冒泡,甜香和米香很快漫了满室。
她往糖浆里撒上炒得喷香的核桃碎、黑芝麻,快速搅匀,再把炸好的糯米花倒进去翻拌。热糖浆裹着米花黏成一团,她趁热倒进木模里,用木槌敲打压实,边角都敲得严丝合缝,只等凉透了切块。
米花糕非常方便存放,若是陆岚去长江的日子久,它们放好些日子都没事。
小时候的冬日里,总有个戴旧棉帽的老人在街上走,戴着一台黑沉沉的像小炮筒一般的炉胆,架在脚架上,会挨家挨户地吆喝。
“炸米花咯——炸米花!做米花糕咯!”
那时祖母总会拉着她的手,挎着装满糯米的竹篮找过去。
老人把糯米倒进炉胆,拧紧盖子,然后摇着曲柄转起来,炉胆在火上慢慢烤。等到了时候,祖母就会捂上她的耳朵。
老人便把炉胆对准麻袋,脚一踩踏板。“砰!”一声巨响炸开,白花花的米花裹着热气涌进麻袋,香得她直咽口水。
祖母总会先抓一把递到她手里,刚炸好的米花带着焦香,咬起来咔嚓响,甜丝丝的。剩下的米花,祖母会熬上糖浆,拌进她爱吃的核桃碎和葡萄干,倒进木模压成糕,切成方块装在袋子里。
一袋子的米花糕,她能吃一整个冬日。
眼下虽然没有那只小炮筒,她也能用油代替烹炸,陆岚能啃好久。
等着糯米花凉的时辰,她又揉起面团。要加少许盐和切碎的葱花揉在一起,盖着湿布醒发。
趁这功夫,她把自家腌的香肠切成薄片,蒸得油润透亮。面团发得蓬松后,她揪起剂子擀成薄饼,铺上香肠片卷成卷,再按扁擀成圆饼,刷上一层薄油,放进已经加热好的炉灶里。
炉灶里的面包慢慢鼓起,葱香混着香肠的咸香钻出来时,米花糕也凉透切好了。
方方正正的糕块裹着芝麻核桃,咬一口脆甜,刚出炉的面包外皮微焦,撕开时内里软乎乎的
,香肠的油渗进面皮里,咸香十足。
卫锦云把所有的米花糕分装成好,面包也用油纸裹好,放进好些箩筐,装到灰灰的车上。
冬日的天亮得晚,雪也没停。但院子里一片银白的雪到是能让人看清路。她裹了一条红色的斗篷披风,戴上暖耳,准备拉着灰灰出门。
灰灰甩了甩尾巴,乖乖站在门边。她推开门,却撞进一道挺拔的身影里。
门口立着的正是陆岚。他裹着件玄色大氅,高束的马尾垂在脑后。
“陆岚,你怎的不敲门!”
卫锦云赶紧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他,“外面多冷,再站会儿都要冻成冰雕了。”
“我才来。”
冷雾从唇间溢出,落在他面前的空气中。
“我不是说了,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卫锦云先去倒了杯热茶让他喝。
陆岚跟在她身后,喝完她的热茶,“雪天路滑,你一个人,不安全。”
他抬手摸了摸灰灰的耳朵,从怀里掏出包林檎干,“灰灰,想不想我?”
灰灰立刻凑过来,吃得酣畅淋漓,欢快地“咴咴”叫了两声,脑袋往他掌心蹭了蹭。
两人出门前,陆岚没忘其他的大哥们。
元宝正躺在藤椅里四脚朝天,见他来,立刻滚了一圈,他摸出根小鳅递过去。丝瓜和毛豆摇着尾巴围上来,他又分了两块鸭肉干,看着三只小家伙吃得欢,才直起身。
外头的雪积得厚,踩下去咯吱响,脚印深嵌在雪地里。卫锦云披着红斗篷跟在旁边,走得有些趔趄,才要打滑,陆岚伸手扶了她一下。
“要我牵你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笑了笑。
卫锦云伸手扶稳了灰灰的车辕,“好......”
陆岚摊开手,无奈道,“可我今日没带刀。”
卫锦云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果然没有横着刀。
而他伸过来的手,黑色的三指手套裹着腕子,露出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
卫锦云连忙别开眼,“那,那算了。”
说着她往前快步奔了两步,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没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滑!”
红斗篷在雪地里飞快扫过,像团跳动的火。
陆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笑。
雪天里的红,真是扎眼。
雪没给卫锦云半点情面,积了几日的厚雪被踩得瓷实,卫锦云走得愈发小心,脚下还是一滑,埋进了雪堆里。
陆岚拉着灰灰的缰绳走在她身侧,看她趔趄爬起来的模样,“要不你坐在车上,我拉着走,不知晓的以为我把你埋了。”
“别了,放过灰灰吧。”
卫锦云赶紧摆手,“它已经驼了那么多点心,再坐个人,累坏了。”
“那扶着车辕。”
陆岚把驴车往她这边靠了靠。
卫锦云依言伸手扶住冰凉的车辕,才走没几步,灰灰突然甩了甩头,车身轻轻一晃。她没扶稳,整个人往前踉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带着力道把她拉了回来。
灰灰转过脑袋冲她叫了两声,亲切极了。
你到底是谁的驴!
没有刀鞘隔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过来。卫锦云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想立刻找个雪厚的地方把自己埋进去。
“这样就不会摔了。”
陆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没松手,只是稍稍调整了姿势,攥得更稳了些。
卫锦云埋着脑袋,细若蚊蚋回应,“嗯。”
驴车咯吱咯吱地走,好像没那么滑了。
阊门码头的江风往人衣领里钻。
展文星站在官船船板上,往街口望,忽然眼睛一亮,拍着身边手下的肩喊,“来了来了,陆大人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