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身子一僵,拉着豪哥儿的手都松了些,脸上的讨好笑容瞬间僵住,嗫嚅着,“大,大人,这豪哥儿还小,我们是做长辈的......”
“长辈?”
陆岚打断她,“要编排她,逼她回江宁府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自己是长辈?”
展文星立刻上前几步,沉沉地扫过卫老三和秦氏,“大人说的是你们,二位请吧。”
卫老三只觉咙发紧,很快被按到王秋兰跟前,张了好几次嘴,只憋出一句,“婶,婶婶......过年好。”
秦氏也跟着点头,声音发虚,重复着话。
“方才不是很能说?舌头这么脏,想来说出的吉利话也不好听,给他们洗洗嘴。”
“是!”
荆六郎和其他两位手下大步上前,拎起卫老三后领,拽着秦氏胳膊,顺道用夹着个豪哥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荆六郎就把瘫软的三人拖了回来。卫老三和秦氏嘴角挂着浑浊的汤水。
“这味道。”
刘掌柜凑得最近,闻着熟悉,很快“哎唷”了一声,与身旁的赵香萍说道,“老钱家的汤饼泔水。”
陆岚没有再说话,展文星心领神会,在一旁冷冷道,“二位请仔细说,说得响亮。且大过年的,拜年要开心些,大人要你们笑。”
卫老三膝盖刚沾雪地,就忙不迭抬头对着王秋兰挤出笑,扯着嗓子喊,“婶婶过年好!祝您老新岁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天天能吃两大碗饭!”
秦氏也跟着凑上前,“祝您老新一年福气像云来香门前的雪堆似的,堆得高高,穿金戴银,子孙绕膝!”
她按了按豪哥儿的头,让着孩子开口,“祝婶婆添福寿,日日笑哈哈!”
卫芙蕖和卫芙菱早就从赵记熟食行出来,拉着小手将卫锦云和王秋兰护在身旁。这几人特地避开了姐妹三人。
陆岚沉声道,“给卫掌柜和两位小娘子磕头。”
卫老三猛然抬头,伸着脖子喊,“我要去告你们!我朝以仁义孝道治天下,你们竟然让我们对毛丫头磕头!”
与这云丫头磕,尚且还能隐忍,他们已年近四十,如何能对七岁孩子磕头!
“哎哟,您老这话可不敢乱说。”
展文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街编排我们司户参军李大人,说些莫须有的失德闲话,这可是指斥上官,笞四十呢。”
哥哥从前选择做讼师行当,在家中背这些东西时,他也跟着耳濡目染,记住了好些。
卫老三脸色煞白,就见李季拿着落户文书从街口走来。
他将文书递到卫锦云手里,看向陆岚,“落户已办妥,卫家四位户籍已入平江府,归我司户房管辖。”
“她与祖母,妹妹们已落户平江府,往后是平江府的编户齐民,你们卫家管不了。”
陆岚目光浸满冷意,“本官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想仗着未满一年,想将她带回去,嫁了人,让这铺子就落在你们手里。”
秦氏趴在雪地里,颤抖道,“知州大人难道不管您当街欺辱外乡?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府衙告你们滥用职权!”
陆岚垂眸看她,“嗯,请便。”
他继续道,“磕。”
展文星适时开口,“眼下,给卫掌柜和两位小娘子磕头。再磨蹭,再洗洗嘴。”
荆六郎和另外两位手下往前一站。
卫老三瞬间怂了,死死拽
住还想出言的秦氏,“卫掌柜,两位小娘子,过年好!祝,祝卫掌柜生意红火,两位小娘子事事顺心......”
秦氏被拽得一个趔趄,看着荆六郎冷硬的脸,终究没敢再喊,哑着嗓子附和,“祝卫掌柜赚得盆满钵满,两,两位小娘子也好。”
豪哥儿磕得最顺,“姑姑过年好,妹妹过年好。”
陆岚转身,看向卫锦云,柔和道,“没事了。”
“你才回来,就管这些,其实我自己能处理的。”
卫锦云不愿在看地上的三人,拿着总是往陆岚的腰上盯。
好好的甲胄,就是露出了包扎的纱布。
卫锦云早就设想过卫家再找来这件事,毕竟她们回平江府完全没有与乡里打过招呼。等他们所谓的孩子亲事与入学事宜处理妥当了,总要咽不下这口气,找上门来。
没想到,竟大过年找上来。
她与顾翔商量过,也与展讼师打听过,连哪家打手都请好了。
届时人来了先打一顿再说。
这卫家人如水蛭,与她早就没有半分亲情,她会打到他们服气。她算准他们不敢报官,若是真骨头倔了,要吃上官司,那她便请讼师,大把请,请多多的,请最好的。
她不是好欺负的。
“我偏管。”
陆岚话音刚落,他忽然偏头,没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我困了。”
“要在云来香?”
陆岚点点头。
“进去吧,外面天冷。”
雪下得更大,街坊们看完这光景,都缩回铺子去了,只在门口张望互相耳语。
雪地里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晚雾披着斗篷,领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奔过来,老远就喊,“卫掌柜!我来了我来了!”
卫锦云回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来晚了,汤渣都没喝上。”
晚雾看着陆岚,嘿嘿笑两声,“哎哟让陆大人捷足先登了,下次我定是跑快些。”
但壮汉还是往卫老三两人面前一横,四个人齐刷刷睥睨着他们,晚雾也跟着一块睥睨。
“本官心仪她,却未曾越界。”
李季望着陆岚走进云来香的背影,淡淡开口,“陆大人,借副官一用。”
“请便。”
展文星对李季恭敬拱手,“李大人吩咐。”
李季垂眸扫过还瘫在雪地里的卫老三夫妇,语气冷硬,“方才编派上官,滋扰良民,按律笞四十。”
卫老三顿时哭喊起来,“李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秦氏也跟着扑过来,却被荆六郎一脚隔开。
展文星召来两名手下,将卫老三和秦氏按在雪地里。
荆六郎则拎起缩在一旁的豪哥儿,冷声道,“老实待着,再闹,就不是只看着了。”
豪哥儿吓得瞬间收了哭声,只敢在他手里瑟瑟发抖。
“我这可是付了钱的,也不能让人白来一趟吧。”
晚雾走到展文星身旁,自告奋勇道,“展副官,让这哥几个试试?”
“给你给你。”
展文星将杖递过去,“一路赶来,我人都僵了,手冷得很。”
他冲着李季躬身问,“李大人,这是卫掌柜请的。”
李季点头应允。
四十杖打完,两人再没半分之前的嚣张。
李季拉着儿子的手回府,“派人盯着上船,让他们滚出平江府,再敢来闹事,直接收监。”
雪虽下得大,他却看清了她对陆岚的眼神。
瑞雪兆丰年。
他和呈哥儿该回家过年了。
卫老三被巡检司的人架着塞进船舱,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
待巡检司的人下了船,船出了阊门码头,他才咬着牙开口,“谁知晓她卫锦云竟傍上了陆岚......早知道她有这靠山,我何苦来讨这顿打。”
秦氏瘫在一旁,想起家里新娶的大儿媳,越想越悔。
她眼泪往下淌,“我早说不要来不要来,你偏不听,说什么没有入户好拿捏,眼下可好?挨一顿打不算,回去我那媳妇儿又有得说了。不定又要撺掇着大郎跟我分家,家里本就鸡飞狗跳,这下更是没安生日子过。”
她家大郎夏日里才讨的媳妇儿。那媒人说得好听,说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这样贤惠的,听话懂事的。
敲锣打鼓迎进了门,她便训诫了她几日,让她守守做媳妇儿的规矩。没想到她不知在大郎身边吹了什么耳旁风,竟让大郎这样护着她,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
光夏日一个月,就吃了她十二个西瓜。
眼下有了身子,更是不得了,天天念叨着分家不说,隔几日就要宰鸡杀猪吃,又要吃羊肉,真是当她家是什么贵人府了。
船身晃了晃,卫老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还嘴硬,“哭什么哭,难道你没想着抢她的铺子,如今全怪在我头上了。”
“我哭都不成了?你也要向那狐狸精一样气我。”
秦氏忽然坐起来,忘了疼,指着他骂,“当初是谁说卫家的东西就该归我们,说她卫锦云赚了银子就得贴补卫家?”
两人在摇晃的船舱里吵得不可开交,雪落在船上,船渐渐行驶出平江府。他们这一趟,不仅没讨到好处,反而挨一顿揍。
云来香里,卫芙菱牵着王秋兰的手,卫芙蕖端着个小木盒,小心翼翼把人领到后院。
待几人到了廊下,卫芙蕖轻轻打开木盒,里头放着块崭新的牌位,刻着祖父的名讳,漆色鲜亮。
王秋兰瞥见牌位的瞬间,眼圈倏然红了。
卫芙蕖赶紧扶住她的胳膊,轻声说,“祖母不要哭。其实姐姐早就请人给祖父新做了牌位,一直没拿出来,是怕您看见想起伤心事。”
卫芙菱也凑过来,也抱了抱王秋兰的胳膊,“是啊祖母,祖父的牌位在卫家祠堂有什么要紧,我们心里记着祖父,常常想着他。”
“祖母,我们把祖父的牌位,跟爹娘的牌位摆到一起吧。祖父最疼您了,他知晓您带着我们回了平江府,落叶归根,还把日子过好了,一定会在天上很高兴的。”
卫芙蕖把木盒往王秋兰面前递了递。
王秋兰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牌位上。
她伸手把两个孙女紧紧搂进怀里,哽咽道,“好......摆在一起,都摆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这下,她们是真的回家了。
陆岚坐在云来香的柜台前,手里捧着瓷碗,赤豆糖粥的热气熏得他眼里的倦意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