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展文星扬声道,“大人也快些下值吧,今日那青鱼小贩,给您把鱼放门口了,还在扑腾着水呢!”
他说完便踩着雪往外走,先去称些蜜煎与银杏,再去买爊鸭两只,哥哥最近苦读书,都不往赵记熟食行跑了。
陆岚下值时,暮色已经漫过平江府的街巷,灯笼亮起,在雪地里映出红光。他先去巡检司后巷,把备好的年货,裹着红绸的点心,腌好的肉干,鲜瓜果分发给留值的弟兄,又转身回屋,将门口木桶里的青鱼串在草绳上。
雪落在坟头,沈鹤如的墓碑上积着厚厚一层。
陆岚蹲下身,把带来的酒倒在石案上,摆上点心吃食。
“又过年了,鹤如。”
风卷起,他望着墓碑,声音轻得怕惊着他,“鹤如,我喜欢她,就是上次带来看你的那位卫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好?”
墓碑静悄悄的,只有雪无声坠落。
“我就知晓你也觉得她很好。”
陆岚忽然笑了两声,拍了拍墓碑,“我要去和她说心意了,你教教我怎的说呗......她喜欢什么呢?你说,我把阊门所有的零嘴都买了带给她吃,好不好?”
他想了想,对着墓碑自言自语,“你说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会喜欢我吗?会喜欢我家吗?”
雪落在他肩头,他却没动,只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笑。
云来香的长桌旁横七竖八坐了一圈人。
顾翔瘫在椅上,胳膊搭着桌角,“不行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日这么累,我感觉咱们云来香的灶台都要炸了,上午至今,就没歇过片刻。”
朝酒灌了大半碗茶,抹了把嘴笑,“老大你也会觉得累啊,我跟晚雾一直以为你是铁铸的,压根不知道‘累’字咋写。”
毕竟她们眼中的老大,那可是抡起笤帚来跟关公甩大刀似的,乍乍生威,就没见过比云来香更干净的地儿。
“去去去。”
顾翔抬手拍了下她的胳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是活人,活生生的人,再铁打的也扛不住转三四个时辰,我倒下了。”
常司言揉着酸胀的手腕,晃了晃手里的单子,“咱们竟然排出去那么多岁盘点心的单子,刚才对账时我险些都没对过来,手都写酸了。”
晚雾走过来坐下,望着后厨的方向轻声道,“说起来,卫掌柜才是最累的,从早忙到晚,眼下还在厨房蹲着呢,我进去看,她还在给最后几盒点心系红绸。”
卫锦云从后院掀帘出来,汗将她额前的发都打湿了,脸颊被灶火熏得红扑扑。
她往柜台一坐就瘫在藤椅上,“不行了,招人,必须招人,春日给喵喵面包工坊招人时,顺道再给云来香招两个。再这般下去,我也倒下了。”
卫芙蕖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蜂蜜小面包小口地吃。她抬眼望着卫锦云,“姐姐招人从冬至前念叨到眼下,都没有招。”
卫锦云叹了口气,“这不是过年了嘛,牙行的人大多回老家了,哪有人来寻活计。开春就不一样了,外头找活的人多,也好挑,到时候一起招吧。”
“卫掌柜好好歇着,我去做今日的小年饭食。”
晚雾才撑着桌子起身,卫锦云便阻止道,“哪里需要你,你也给我好生歇着,你家卫掌柜早就请了人,一会儿该上门了。”
几人瘫了一会,院外很快传来车轮碾雪的咯吱声。
门口站着位穿橙袄的娘子,包髻边别着支梅花簪子,背上背着口擦得锃亮的大铁锅,身后驴车上堆着满满当当的食材,鲜肉,水灵的矮脚青,活鱼......还有捆得整齐的干货。
她笑着扬声问,“请问这里是云来香吗?请问是卫掌柜请的李娘子吗?”
卫锦云立马从藤椅里起身,“晚娘,你可算来了。”
李师晚目光扫过卫锦云通红的脸颊,打趣道,“哟,瞧把我们家大忙人给累的......陆某人也不过来关切关切。”
她把铁锅从后背解下,“收了卫掌柜好几贯钱,可不得好好露一手,让你们都吃得满意?”
“快别站着了,厨房才歇火,正好用。”
卫锦云松了口气,推着她往后院走。
“哎唷,茶还没喝两口呢,瞧你急的,少不了你的。”
李师晚应着,回头冲常司言几人笑了笑,顾翔拎起驴车上的食材,跟着两人进了厨房。
李师晚进厨房时,先把拿下铁锅,架在灶上擦个干干净净。
她绑好攀膊,从筐里拿出提前卤好的酱鸭,鸭皮红亮油润,她麻利地剁了往瓷盘里一摆,翠绿的青蒜,斜切成段围在盘边。
接着取了泡在凉水里的藏鱼,捞出来攥干水分,切成细条放进瓷盆。她剥了两头新蒜,捣成蒜泥,切了半碗葱白丝,往盆里加了勺醋、豆酱、淋上
点芝麻油,用筷子搅动凉拌。
葱拌藏鱼是一道很好的开胃凉菜。
鸡头米虾仁要把新鲜虾仁用干净布吸干水分,撒上半勺面粉抓匀,与圆润白亮的鸡头米一起同炒。铁锅烧得冒烟,油热后先下虾仁翻炒,倒入鸡头米,撒上一把青豆,翻炒两下就出锅。鸡头米和虾仁都嫩,不能多炒,这样吃着才鲜美。
烧鳝是要焖的,等汤汁收至一半,用勺子舀着汤汁反复浇在鳝上,最后撒上一把切段的蒜叶,酱香浓郁。清蒸鳜鱼就简单些,鱼身上划几刀,塞进姜片葱段,淋上酒,放进蒸屉里蒸一刻,取出后拣去葱姜,淋上热油激香,再浇上一勺豆酱即可。
酱烧肉笋干则是慢功夫。五花肉收浓汤汁,肉块油亮,笋干吸饱肉香,李师晚用筷子扎了扎肉块,软烂入味,才盛进深盘。
至于炒黄豆芽和水芹,都是快/手菜。倒进热油里快炒,一会儿就盛盘,水芹切段,和香干丝一起翻炒,最为清爽解腻。
......厨房里叮铃当啷响,李师晚不知备了多少菜,香气透过帘子传到大堂。
云来香的桌旁,常司言歪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顾翔干脆趴在桌上,梦里都在淌口水,朝酒和晚雾也闭着眼。她们忙了一整日,困意早钻进了她们的脑袋。
过了不知多久,两道软软的力道晃着他们的胳膊,卫芙菱晃着常司言的袖子,“常姐姐醒醒呀!”
卫芙蕖轻轻推了推顾翔的胳膊,细声说,“顾姐姐,饭好了。”
几人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尖先钻进一股香,瞬间驱散了困意。
她们立马坐直身子,顾翔揉着眼睛,“这味儿......是不是我们的小年饭好了?”
“快来端菜!”
卫锦云从厨房喊了声。
几人“噌”得起身,到后院用凉水泼了把脸,转头就钻进厨房。她端酱鸭,你捧鸡头米虾仁,其他人端着酱烧肉笋干的盘子,一趟趟往大堂搬。
红亮的酱鸭,油润的酱烧肉笋干......一碟碟菜摆满了长桌,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
李师晚站在厨房,正用布擦拭刚洗干净的铁锅,一边忙一边开口,“卫掌柜阔绰,年前给伙计们的休沐饭食,都特意请我来烧。”
卫锦云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包用油纸裹好的点心,“你也坐下吃两口再走,忙活这半日,哪能空着肚子回去。”
“不用不用。”
李师晚摆着手,将她的铁锅擦干净,找不到一点儿水渍后才放心重新背回身后。
她笑笑,“拿钱干活是本分,菜都齐了我也该走了。我爹还在家等着呢,再不回去,他又要念叨不孝啊不孝,你这李师晚年根底下还出去给人做席面,家里老人不管不顾咯。他真是的,管自己四十岁叫老人。”
卫锦云把点心递过去,“那带些点心走,我还没上新的蜂蜜小面包,给李掌柜尝尝。”
“这我喜欢。”
李师晚接过来,“那这我可就收着了,恭敬不如从命......祝卫掌柜新岁心想事成,来年也要更加发大财。”
“晚娘也是,是厉害的平江府第一厨娘。”
“这我也喜欢,你可真甜。”
李师晚哈哈大笑了几声,说完她出门牵起驴缰绳,冲卫锦云摆了摆手,驴车碾着雪,渐渐消失在天庆观前的灯笼光里。
长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卫锦云从柜台拿出写着字的红封,里面是鼓鼓囊囊的利市,往每人面前推了一个,“今年辛苦大伙了,拿着工钱与利市,好好过个年。”
顾翔先捧着大利市,立刻喊起吉祥话,语气爽朗,“谢卫掌柜!祝卫掌柜新岁生意兴隆,来年云来香的单子排到天庆观前街尾去,我要给云来香的地儿扫得更照面儿。”
她还说着用筷子夹了块酱肉,塞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常司言拿着利市的红绳,笑得眉眼弯弯,“托卫掌柜的福,祝您新年万事顺意,小常明年给卫掌柜想出多多的段子,长一大堆羊毛给卫掌柜薅。”
她端起酒杯,跟卫锦云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又夹了筷鸡头米虾仁,鲜得眯起眼。
朝酒把利市往怀里一揣,动作干脆,“谢卫掌柜!祝卫掌柜新岁安康,咱们云来香越来越好!开春招了人,我跟晚雾还能多学些新点心的做法,往后帮您多分担。”
她也灌了卫锦云一杯。
晚雾的声音真诚极了,“谢谢卫掌柜......祝您新年一切都好,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都顺顺利利的。往后我会更仔细看灶,我会给卫掌柜做好很多好吃的。”
她说完,慢慢舀了勺莼菜羹,小口喝着,还是敬了卫锦云一杯。
卫芙菱趴在桌边,看着姐姐给大伙发利市,也凑趣喊,“祝姐姐新年有花不完的钱!”
卫芙蕖慢条斯理道,“希望姐姐再多长点肉。”
卫锦云笑着揉了揉姐妹两人的脑袋。
桌上的人边吃边笑,敬完卫锦云又去敬王秋兰,给卫锦云敬得晕头转向,又给王秋兰哄得乐开了花,前阵子江宁府来人的那些糟心事,也在一声声“祝王掌柜的裁缝铺子生意兴隆”中烟消云散了。
“砰”的一声巨响从铺子门口炸开,谈笑的几人立马涌到铺子门口。
雪地里,展子明穿着件裹着见雪色大氅,几乎和雪融在一起。他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拿着支长长的线香,正弯腰点焰火。
火星滋滋舔过纸捻,他立马往后退了两步,笑着赵记熟食行摆手,“香萍姐,快看啊快看啊!”
焰火窜上夜空,炸开一团金红交织的花火,映得雪地亮堂堂的,紧接着炸开时变成淡紫的流苏,慢悠悠往下飘,落在雪上转瞬即逝,再来的竟是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裹着中心的金蕊,绚丽多姿......
展子明举着线香笑,展文星则是拿着两只爊鸭抱着双臂。
他站在一旁,看着哥哥雀跃的样子,面上笑心中也笑。说好的在家温书备考,转头就跑到这儿放焰火。
自从爹娘去了,哥哥扛起了整个家,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了。
赵香萍牵着孟哥儿,春桃和小满跟在旁边,几人站在雪地里抬头看。漫天焰火还在炸开,金红的光屑映在赵香萍的斗篷上,她望着空中转瞬即逝的粉白花瓣,嘴角慢慢漾开浅淡的笑。
展子明在不远处冲她挥手,真是个讨喜的少年郎。
孟哥儿“噔噔噔”跑到展子明跟前,仰起脸伸开手,“子明哥哥,把手张开呀。”
展子明愣了愣,笑着照做,掌心刚摊开,孟哥儿就把东西倒了上去。
“这是阿娘给你的开心果。”
展子明捧着一把开心果,“谢谢孟哥儿,那我们一起看焰火好不好?”
孟哥儿立马点头,跟着他一起抬头望向夜空,新的一支焰火刚好炸开,淡蓝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顾翔望着天庆观前街口,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影子喊,“卫卫卫......卫掌柜,陆大人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雪地里,惊帆的身影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马背上驮着好几个鼓鼓的布包,陆岚正牵着缰绳快步走来。
不过片刻,他就到了卫锦云跟前,就见卫锦云晃了晃身子,脸颊泛着些粉。
她伸手碰了碰惊帆背上的布包,声音有些含糊,“陆岚,你怎的让惊帆背这么多东西,累着它了。”
陆岚抬手扶了她一把,又悄悄收回,“给你买的,阊门眼下只要开着的铺子,我都买了。”
卫锦云眨了眨眼,忽然往他身旁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胸前,小声问,“噢......今日有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