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的哪止是过年值守的点心,知州大人真正惦记的,是那些在长江、震泽上奔波的兵。
他们大多待在船上,江面宽,航程又远,一走就是好几日,船上的泥炉烧不出那么多人的大锅饭,带去的不是干硬的馒头,就是冷掉的干粮,吃着也没什么滋味。
他们是护着平江府河道的人,不像府上值守的,能轮个班下个值,还能回家吃口热乎饭。这江上与路上的兵,各有各的不同与难处。
知州大人问她,喵喵面包工坊能不能做出能存两三日的点心,不用多精致,只要味道好,内陷要丰盈,总是能让士兵们换几个口味,吃着开心些,别总啃干粮就行。
这次过年送点心,不只是对士兵们简单的慰问,还是知州大人给她的试用考察期。若是这些面包或者糕团能让值守的土兵满意,存上两三日也不变味,往后申请给船上的兵当干粮,便多了几分把握。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江面,心里更加干劲十足。要是真成功,她的喵喵面包工坊就有了一笔大单子,又能大挣一笔。
钱是慢慢挣的,她自己也要时常亲自送货混混脸熟。云来香堂食做精致点心面向文人雅客,喵喵面包工坊做创意堂食与接成批大单,一点一点拓展出自己的业务。
单子一多,她就要多收几个徒弟来保证出餐了。
卫锦云牵着驴车走在前面寻思着日后的生意,两个妹妹则是跟着一块分发面包。
卫芙菱一边发面包,一边学着大人的模样屈膝行了个礼,冲着他们喊,“祝叔叔新岁平安。”
喊完就从兜里掏出块油纸包的饴糖,与香葱肉松面包一块递过去。
卫芙蕖双手交叠在胸前,轻声道,“叔叔新春顺遂。”
说着也递上饴糖。
天庆观前的铺子全关着门,没有地儿给两位妹妹去拜年。姨祖母家亲戚众多,也是要等初八才邀她们一家前去。姐妹二人在铺子里呆着无趣,穿着祖母做的新衣没有地方炫耀,便主动申请跟着姐姐送货。
她们有多久没有陪着姐姐一起出门卖吃食了呢,从前她们三人就是一起去摆摊的。姐姐的小推车摇摇晃晃的,晃起整个家。
所以她们云来香才能开得顺顺利利,她们俩能入很好的私学,祖母的手艺也得到了发掘......如今她们又要开起新铺子来了。
土兵们守在空荡荡的码头边,冷不丁见着两个小丫头来拜年,板着的脸都松了,接糖时也跟着回应“新年好”,有的还伸手摸了摸姐妹二人的头,笑着说“两位娃娃真乖”。
一路走一路发面包,驴车上的筐渐渐空了,姐妹俩的挎包却慢慢鼓起来。
这个土兵塞给她们一把炒兰花豆,那个硬往兜里揣两块芝麻糖,连卖菜的老邓给两人削了两个萝卜啃,说是不辣,尝起来脆甜的。
待几人回到云来香门口时,两人的挎包里揣得满满当当,兰花豆、芝麻糖,没吃完的萝卜......还有一戴土兵给的咸肉干。
卫锦云看着姐妹俩向孟哥儿炫耀挎包里的吃食,笑着道,“好了,你们的年货都快赶上云来香里的存货了,快进去暖和暖和。”
才踏进云来香的门,热气就迎面而来。无论铺子里热不热闹,里头一向是暖融融的。
大堂里已经坐了三五个巡检司的人,正围着桌子吃点心,桌上点了小泥炉套餐,蜜饯、酥糖,几碗红莲驻颜羹,说是被北风吹得脸都裂了,养养颜。
卫锦云瞥见长桌上堆着的年货,有装着干果的纸匣子,还有几匹鲜亮的布。
她解了斗篷,问坐在柜台前刺绣的王秋兰,“祖母,这些是您新买的年货?正月初一的市价金贵着呢,怎的这会儿去买。”
王秋兰放下绣绷,笑着回,“哪是我买的,这几匣子吃食是沈记布庄的沈掌柜送来的,说去年跟我们合作绣品顺顺利利,来年希望童装生意也能好,特意来拜个年。”
卫锦云顺着她的手看向那几匹布,料子摸着细腻,颜色也是时下时兴的,是上好的绸缎,可不便宜。
“那这布和另一边的礼盒呢,看着不像沈掌柜的手笔。”
“是陆家送来的。”
王秋兰挑了挑眉,笑得更高兴,“陆家派人来拜年。你去瞧瞧那几个红漆盒,里头装的头面、脂粉,都是给你的。”
卫锦云走到礼盒边掀开一角,果然见着款式别致的发簪和装着香膏的瓷瓶。
她赶紧合上盖子,转身道,“送这么多......那我们也得备些回礼才是,总不能平白收人家这么重的礼,香香那日都
给过我好几样了,我还寻思着初六去拜访香香。”
卫锦云看着桌上那几盒陆家送来的礼,心里忽然觉得不对劲。陆家的人这礼送得也太实在了,还特意指明大多是给她的,哪有寻常人家拜年送这么多头面脂粉的?按规矩,该是她得赶紧备回礼才是。
可这么一来一回的,传出去旁人该怎么看,难不成要往“嫁给他”那方向走?
这可不行。
她的喵喵面包工坊才刚有眉目,张记的铺子刚改成工坊,往后还要做船上士兵的干粮生意,事业才刚起步呢。她还等着把生意做稳,住进自己买的小宅里,过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再说了,就算要谈婚论嫁,也未必得是男方下聘。她记得大宋也有女子为自己求娶的例子,大不了往后她多挣点钱,攒够了底气,主动给陆岚下聘就是。
要是陆岚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先谈谈恋爱也行,反正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面包工坊的名气做响,把钱挣到手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扎实了。
真要是到了那时候,陆岚还不同意,那她也只能咬咬牙,认了这“痛失所爱”的事儿。
毕竟,日子是自己的,生意和底气,可比揣着点喜欢就慌慌张张地总是想到他来的强。
昨夜守岁时,她想明白自己的心了。
她是喜欢陆岚,她还喜欢钱呢。
卫锦云扫了眼门口水缸里养着的两条活鱼,转头问王秋兰,“祖母,那缸里的鳜鱼,是陆岚送来的?”
王秋兰刚端起茶碗喝茶,闻言点头,“可不是嘛,陆大人亲自拎来的,说新鲜着,让咱们炖鱼汤。他家亲戚多,他待了没两句就得回去陪人,来的是匆忙些。”
卫锦云摸着下巴琢磨片刻,忽然开口,“祖母,你说我给陆岚备什么聘礼好?”
“噗——”
王秋兰一口茶水直接喷了出来。
不远处几位正低头喝红莲驻颜羹的几个巡检司的人也没忍住,粥米粒呛进喉咙,咳得脸都红了。
王秋兰擦了擦嘴,笑着回,“你这孩子是个有本事的,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卫锦云径直走到那几卫还在咳嗽的巡检司土兵跟前,恭敬问,“几位兵爷,你们常跟着陆大人,知晓他喜欢什么?”
一位土兵刚顺过气,回答道,“陆,陆大人......喜欢长江水?听码头兄弟说,陆大人每次出去,最喜欢盯着长江之水了。”
卫锦云挑眉,“我打桶长江之水送他当聘礼?”
另一位土兵赶紧接话,“送刀?陆大人最宝贝他那把佩刀,还爱摆弄长枪,前阵子还特意给妹妹又寻了把弓箭。”
“送刀/枪?”
卫锦云皱了皱眉,“这也太冷硬了,哪有聘礼送这些的,倒像是我要找他干架似的。”
剩下的土兵挠了挠头,琢磨着说,“那......卫掌柜不如问问展副官或是荆节级,他俩是陆大人平时最亲信的人,准知道大人真正喜欢什么。”
卫锦云琢磨了半日,也没从那几个土兵嘴里问出陆岚真正稀罕的东西。真不能送上一桶长江水吧,送刀枪又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按寻常男子的喜好备着稳妥。
陆岚本就生得周正,往那一站跟模特似的,衣裳也不少,但备上些合衬的衣料总没错,是个心意。
到时下聘要用的喜糕,她心里有了主意。这得她亲手做,选最好的糯米,最细的糖,做出平江府独一份的喜糕。再添几套文房四宝,她见过陆岚写的字,笔锋利落,好看得很,想来用得上。
旁的一时想不出也不急,反正聘礼得慢慢添,陆家毕竟是官宦人家,可不能太小气。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铺子生意做大,等喵喵面包工坊的名头响了,她挣够了底气,就寻个靠谱的媒人上门。
说到底,她既占了他的便宜,心里也喜欢他,自然该好好对他负责。不过这负责的前提,得是她先把小宅买了,把钱攒够才行。
卫锦云不再多想,瞧那鳜鱼鲜活,就想着给妹妹们做鱼吃。平江府人的腊月三十的饭桌上毕竟要见鱼,也要延续到正月初一,这样才叫一年下来年年有余。
卫锦云从水缸里捞起那条鳜鱼,转身去了厨房。
她刮鳞去鳃,开膛去肠,动作麻利得很。
先将鱼身两侧的肉片下来,鱼骨留着备用,再把鱼肉斜着片成菱形花刀,深至鱼皮却不切断,用酒、少许盐与姜块抓匀,腌上半刻。
待鱼肉腌好,她用糯米粉将鱼片逐一裹匀,连鱼皮缝隙都仔细抹到。灶膛里添了柴,油锅烧得冒起烟,她先把鱼骨下锅炸至金黄捞出,再将裹好粉的鱼片顺着花刀纹路轻轻拉开,小心放进油里。
油滋滋声里,鱼片慢慢鼓起似朵绽放的花,炸到外皮金黄酥脆,便捞出控油。
接下来调糖醋汁是关键,她吃松鼠鳜鱼,会用番茄酱调汁,不仅能更酸甜,还能让颜色鲜亮好看。
眼下还没有番茄,她便只能用糖和醋熬,再挤个黎朦子汁,最后勾了点糯米粉。
她把炸好的鱼和鱼骨摆回盘中,拼成完整的鱼形,滚烫的糖醋汁“哗啦”一声浇上去,撒上一把松子,酸甜的滋味也蔓延。
松鼠鳜鱼可称桂鱼,寓意蟾宫折桂。炸完酷似松鼠,浇上滚烫的糖醋汁时沸腾作响,类似松鼠欢叫而得名。
卫锦云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时,巡检司的人先看过来。
一位盯着盘中金黄油亮,缀着松子的鱼,忍不住问,“卫掌柜,这鱼做得跟朵花似的,叫啥名啊?”
卫锦云笑着摆上桌,“叫松鼠桂鱼,最近总吃炖的腻得慌,换个酸甜口的,妹妹们喜欢吃。”
除了松鼠桂鱼,还有清炒塌棵菜,茨菇烧百叶,酱萝卜。当然还有好几样腊月三十的菜,纵使有丝瓜和毛豆分担,一桌岁筵上的蹄膀肉与其他荤也太多,会留着吃上个两三日。
卫芙菱早拿着筷子坐好,急着夹了块带皮的鱼肉,吹了一口,塞进嘴里。
酥皮带着点酸甜的汁儿,外头酥,里头嫩,一口下去像是在嚼个新零嘴。
卫芙蕖先沾了点盘底的汁,细嚼慢咽,吃完一块又夹了口塌棵菜,再去吃鱼。
“只给元宝吃一点,喵喵是不能吃太甜的。”
卫芙菱夹了一点鱼肉,蘸了糖醋汁,小心翼翼喂到元宝嘴里。
元宝眨眼就下肚,舔舔舌头还想吃,被严词拒绝。
姐妹俩一个吃得急乎乎,一个吃得慢悠悠,却还是就着鱼肉和酸甜汁,将这么大一条鳜鱼啃得只剩下脆鱼骨。
日子带着年味嗖嗖往前跑,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五。卫锦云早从集市上搬回好几捆爆仗,堆在云来香门口。
等到子时的梆子声敲过,她就划亮火折子,凑近爆仗引线。
“刺啦”一声火星冒起,她赶紧往后退,爆仗瞬间炸开,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整条天庆观前都在颤,红纸屑飞得漫天都是,落了姐妹俩一头一脸。
卫芙菱捂着耳朵,跟着爆仗声蹦蹦跳跳,“文财神,送财宝,武财神,护家道,文武财神都来我家呀!”
卫芙蕖也跟着轻声和,“财神爷爷哈哈笑,赐我金银和财宝。摇钱树,挂满金,聚宝盆,装满银。”
待说完,她补了句,“愿姐姐和祖母的生意旺,愿一家人身子常安康,文武财神都来我家住下!”
不止是云来香,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铺子也都开门了,大家都在放爆竹,放爆仗。正月初五拜财神,要去路中抢路放,抢接财神迎接到自己家。
爆仗声炸了一路,天庆观前又热闹起来。
爆仗声还没歇,就见常司言慢慢从街那头走来。她穿得单薄,风一吹,身子就轻轻晃。
卫锦云赶紧迎上去,拉了拉她的胳膊,触手冰凉。
她忙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小常,怎的穿这么少,我们初九才上工,这会子还没开门呢,你是来贺财神的?”
常司言好半天才抬起头,“不......不是贺财神。卫掌柜,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她垂下眼,又小声补了句,“我不想回去,我来上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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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松鼠桂鱼真好吃啊,老婆要来松鹤楼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