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帮着陆大人处理完事,回家换了身新衣,火速叫了一艘乌篷船。也不知老天是不是故意跟他作对,那撑船的老头喝醉了酒,路都没有划对,愈划愈远。
喝了酒就不要出来做生意啊,划船不喝酒,喝酒不划船!
他忍住将老头一脚踹震泽里的冲动,自己拿了竹篙,撑船前来。
展文星的模样瞧着比陆岚还要狼狈,竖起的高马尾完全松散,许是发带都落进震泽不知所踪。
“卫小娘子?”
展文星像是见到了救星,大跨一步到她跟前,“你瞧瞧我眼下怎么样,样子还能看吗?”
他比陆岚还要着急,震泽上风大,他嫌划船太慢,才见到画舫的一点踪迹,就弃船过来,被雨淋了个满身。
卫锦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是位很好的风雨者。”
像是掉河里才捞起来。
展文星皱了皱眉,面上似是有些不舍,低声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回去吧。”
他转过脸,才探出半个身子往乌篷船的方向而去,却一下又被扯了回来。
“阿翁邀你的,不可以不去。不过是淋雨,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再将头发绑了。”
展文星睁大眼睛,她离他极近,鬓间朱钗上的珠饰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真好看。
“陆,陆小娘子,不要扯我的革带......”
展文星察觉到她的动作,浑身一僵,抬手按住了革带,耳尖迅速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层薄红。
“干嘛。”
陆翎香抬眼,“你里头不是还穿了衣裳,只是换一件外面的......你有没有给我带新的羽箭?”
“忘在那艘船上了,这十多支我替你又磨过,很锋利。”
“那你晚些拿给我。”
“不要,陆......扯我的革带,我我我!”
展文星在木廊上一路被扯着,扯进底
层的船舱里头。
卫锦云透好气,重新进了小厨房。李师晚的几只泥炉上还炖着肉,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蒲扇扇下头的火,额间流下不少汗。
“晚娘还不歇歇吗,莫非你是铁铸的,不知疲惫,你让它自个儿在那炖就成。”
卫锦云打开用棉被和冰块围起来的竹箱,将几盏新的蜜浮酥柰花递给上菜的侍女,自己取了几块冰。
“炖甲鱼要掌握火候,大了外硬内生,小了又炖不透。船宴不比家中灶台铁锅,只有几只泥炉供用,还是得多看会。”
李师晚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火候差一点,味道就会差......卫小娘子方才的船点不也是做坏一点儿就重做。”
见自己唤不动她,卫锦云就去给二人做茶喝。她取来一撮水月茶和半把茉莉,投入瓷盏中,用沸水稍烫,滤去浮沫后再注满滚水,盖紧盖子焖着。茶香很快漫出来,是带着点清冽的甘醇。
她将几块冰放进茶壶里,加了方才炖好放凉的牛乳。待水月茶焖得正好,她将茶汤缓缓倒进茶壶。
竹篮里的桃子是平江府本地的早桃,果肉粉白,带着蜜似的甜香,她切了几片放在茶碗里。倒茶时,桃肉的甜香混着茉莉的清幽、牛乳的醇厚,还有水月茶的甘冽,在空气中弥漫开。
“晚娘喜欢甜吗?”
卫锦云拿着茶碗问道。
李师晚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扇火。
卫锦云舀了两勺蜂蜜,放进茶碗里搅匀,给自己的那碗添了一勺后递给李师晚,“尝尝茉莉蜜桃牛乳茶,吃些甜的,不喝一碗两个时辰不停歇的晚娘要饿晕过去了。”
“好了。”
李师晚被她逗笑,接过她的茶,“一会我们用余料炒个饭吃,你不也一直忙活没吃上。”
她喝了一口,先是冰的凉沁,而后是牛乳和蜂蜜的绵甜,茶的清甘冽在舌尖一闪而过,末了是蜜桃的蜜香缠上茉莉的淡香,从喉咙一直润到心里。
“解渴又好喝。”
李师晚满意地给自己又添了一杯,“卫小娘子可以出摊卖香饮子了。”
“牛乳、冰块,哪样都不好存放,成本也贵。”
卫锦云满意地大饮一口,“香饮子还是喝喝紫苏水得了,两文一碗还管饱。”
待二人喝茶休息一阵,侍女们将所有的菜都端了出去,点心也上了,李师晚就给二人炒饭吃。
因做了酿蟹橙,还留了不少蟹腿出来,又剩几个蟹壳。
卫锦云用剪子拆蟹腿,一剪一推,完成的蟹钳肉被剥出,再用小勺擓出蟹黄。新拆的蟹黄蟹肉盛在瓷碗里,橙红的蟹黄凝着油光,雪白的蟹肉条带着鲜甜,光是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李师晚先把铁锅烧得冒烟,舀入一勺清油,油热时撒进切碎的素豆腐火腿丁,翻炒出焦香,再推入嫩白的豆腐块,轻轻拨弄着让每块豆腐都裹上油星,盛出来时还冒着热气。
锅里再添点油,打入几枚鸡蛋后用筷子快速搅散,蛋液在热油里膨起金黄的泡,蛋块便很快得细碎松软。
倒入的米饭用铲子压着饭粒碾开,让每一粒米都沾染上蛋香。这时才把蟹黄蟹肉倒进去,铲子翻搅得飞快,橙红的蟹黄裹着饭粒,雪白的蟹肉嵌在其间,油香混着蟹的鲜气瞬间漫了满室。最后扔进蕹菜碎,主打剩什么,放什么。
炒饭油亮喷香,每一粒米都裹着蟹黄的油润,蟹肉的鲜甜渗在饭粒间,素火腿的咸香、豆腐的软嫩、蕹菜的清爽。
她午后从家中出发,期间只吃过几截糯米藕,一直被妹妹和赵婶投喂惯了的她,吃得多,饿得也快。
海棠窗外蒙蒙细雨,一碗油亮亮的蛋炒饭摆上面前,再配上茉莉蜜桃牛乳茶。她不仅感叹做点心挣钱认识一位厨艺高超的娘子,待她回了家,定是还有妹妹们和祖母的关切,这日子怎么这么有盼头。
“好想雇晚娘来我家当厨娘。”
卫锦云扒了两口饭,今日真是被这碎料蛋炒饭香迷糊了。
“自是可以。”
李师晚喝着茶,“月钱三十贯,管饭。”
“......今日的雨下得可真大啊。”
雨打在窗户上,果然愈下愈大,把画舫的影子都晕得模糊。
小厨房外的栏杆处,“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铁爪扣住了木头。几枚带倒刺的铁钩死死抓住雕花木栏,绳尾还坠着块沉甸甸的铅坠,防止晃动时发出太大声响。
两个黑影顺着绳索滑了下来,脚刚沾到船板,就“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没站稳。前头那个矮胖些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粗嘎着嗓子低喊,“李泥鳅,你踩我脚了!”
被唤作李泥鳅的瘦高个揉着脚踝,一巴掌拍在面前之人头上,“娘个乖乖,这比震泽旁的青苔还要滑。赵黑鱼你小声点!忘了大哥说的?这画舫里招待的都是有钱贵人,你当在自己荡里摸螺蛳啊。惊动了水兵,咱哥俩这趟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他身上带着股子河泥和鱼腥气,手里攥着柄短刀,其他工具更是样样刁钻。
除了飞虎爪,腰间还别着割缆绳的短匕,靴筒里藏着潜水时用的芦苇管,连衣襟上都有着小小的铜啸,用来与其他的水寇联系。
赵黑鱼啐了口带泥的唾沫,眼睛在雨幕里溜来溜去,盯着小厨房那扇虚掩的窗,“大哥可不是说了?这画舫上的客人,光是他们带的玉佩,就够咱哥俩造两间瓦房。”
他摸了摸腰间的水囊,打开喝了一口里头的酒,“等干完这票有钱了,我要去木渎镇上找张屠户的闺女,再给她打几副银镯子。她剁肉的样子水得很,彩礼得备足,不然她阿爹要拿斩肉刀赶我。”
“真个?”
李泥鳅踮脚往舱内瞅,眯起他的细长眼,“娶媳妇哪有盖房子要紧?我要在震泽边上造个带院子的,院里种上菜,养鸡仔,再抓两头小猪仔。”
他们是趁着月夜偷偷来的。听平日里摆渡挣钱的一个船夫念叨今日这艘画舫里来了位大贵人,远远一望那穿的都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主家还特意请了做船宴最有名的厨娘和震泽这片最有名的琵琶女招待。
如今这水寇不好呐。他们俩整日跟着大哥底下混,都快吃不上肉了,要怪就怪那巡检使陆岚!
谁家小子十六就将黑风帮给端了,还将他们的原先的大哥给生擒。如今这位大哥是和他们一队兄弟正好外出侥幸跑了的,震泽是不敢混了,改混上运河长江了。
可那都是商船货船,船上每每雇上不知多少护卫,个个都是练家子,甚至还可能有弓手、水兵混在里头,打个他们出其不意,那可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吓死个人了!
还是来抢画舫安全多了。
平江府的画舫多文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常办船宴,有时闲水兵麻烦,故意将画舫停的离他们远些。今日这艘画舫,离那些水兵多远啊,想来定又是瞧不上他们的哪位大才子贵人。
他们可是将家伙什全都带齐了的,届时全给他抢了。
李泥鳅正说着,赵黑鱼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咚”的一声,赵黑鱼又倒地上了。
“你个憨货!”
李泥鳅吓得一哆嗦,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发带。他抬手又拍了赵黑鱼后脑勺一下,“哇啦哇啦的,想让全画舫的人都知道咱在这儿,你寻死路啊。”
赵黑鱼捂着脑袋,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的......再说了,莫要慌莫要慌,这雨下得这么大,他们在舱里喝酒听琵琶,哪里头能听得见?咱水性好!真要跑,一个猛子扎进震泽,直接游出阊门,水兵的船追不上我。上回我跟王黄鱼比赛,他还没游到觅渡桥,我都摸到横塘的菱角了。”
他凑近栏杆,又把飞虎爪往紧里收了收,铁
钩刮擦木头的声响在雨里格外清楚,“快点吧,干完这票,我的银镯子、你的大院子,都有着落了!”
李泥鳅咬咬牙,抽出短刀,刀刃在雨里泛着冷光,“走,先去摸点吃的垫垫,等会儿动手才有劲。贵人吃的点心满馅儿都是糖水芝麻,羊肉鲜虾,比咱平日里啃的烧饼强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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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锦云:这么巧,陆大人,等赏钱[墨镜],孟德尔......
陆大人:我是不是不雅观,她是不是在夸我[星星眼]
水寇说话混了吴语:“哇啦哇啦”就是很大声什么的,里面还有几句。
第32章 齐心协力
小厨房的海棠木窗就在他们摸上来的木廊之处,而卫锦云和李师晚正坐在那儿观雨吃晚食,等待船宴的结束。
“晚娘,你听见了吗。”
卫锦云攥着手中的竹筷,连大气都不敢喘,凑到李师晚身旁,声音带着颤抖,“好像......是水寇。”
她生于吴地,完全知晓水寇的凶残与恶行。震泽水寇势力强悍,史上有闻水寇首领战船五百多艘,手下水寇千号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还有水寇受雇杀官,围攻临安。
虽眼下的平江府受陆大人的庇佑,不再有水寇横行,但能出来当水寇的,都是将脑袋挂在脖子上的亡命之徒,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眼下这两名水寇要来小厨房,若是要去通知到二层晚宴的陆大人,必须得路过那条木廊,岂不是跟他们俩撞个正着。他们且都拿着刀,实在太危险了。
菜已经上完,连侍女都得了应允小坐休息,没有人往她们的小厨房来。
“别怕别怕。”
李师晚拍拍卫锦云的背,小声道,“没事的,他们也不敢出大声,听动静,怕是没什么经验,不然不会这么毛躁.....快来和我将门先抵住。”
二人蹑手蹑脚走到小厨房门口,用门闩将门拴住,又将里头剩余的所有重物都抵在内门处,就连蒸船点的大蒸笼,都被二人合力抬下,死死抵住。
“这门怎么打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