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锦云忍不住笑了,“那成,今日就算头一日。眼下我灶间正好缺个人打下手,你来试试?”
若是能雇到她自然是极好的事,毕竟卫锦云那日亲眼看到她用不了几下就将歹人赶跑,力气大,胆子也大。
“好。”
顾翔利落应着,卷起袖子就随着她走,“干活吧,卫小娘子,我保准不让你失望。”
明日便是中秋,卫锦云的糕点铺子里自然是少不了卖月饼。大宋的月饼此时还叫小饼或是月团,但眼下还没有中秋非要吃它的习俗,卫锦云打算趁着佳节好好卖上一笔。
自从做起生意后,她最喜欢过节了。
赤豆已在昨夜泡得涨圆,此刻在砂锅里咕嘟着。卫锦云转身处理蛋黄芋泥,芋头要拌上牛乳再包上咸蛋黄。五仁馅最是费工,西瓜子仁、核桃仁、杏仁先在锅里烘得香脆,拌上熟芝麻,再浇上熬得浓稠的糖浆,每一粒都裹得匀匀实实,闻着就满口生香。
没有红绿丝的五仁馅饼,做出来便是好吃的月团。
咸口的鲜肉馅得用肥瘦三七开的五花肉,剁得细碎入盆,加姜葱末、黄酒和赵香萍秘制的豆酱,顺着一个方向搅出黏性,直到肉馅能稳稳成团。
这些剁肉与削芋头的活,卫锦云毫不客气地交给了顾翔。与她干活攀谈间,她也了解了她的大概。
顾翔出生时便是个大胖丫头,待长到四五岁,个头便已经有卫锦云的妹妹这么大了。老顾和他媳妇儿一边感叹闺女能吃,不能再多喂,一边瞧见她吃饭的模样,忍不住买好东西给她。
好在顾翔是个勤快的,七八岁时就已经能帮家里干活,将那些吃进去的饭变成了结实的肉。只是到了她十四五岁,老顾便开始愁得慌,怎的愈长愈高,还在长,待到了十七八,老顾的脑袋顶已经堪堪够到闺女的肩膀了。
这还了得!
旁人家有媒人来说亲了,唯独自家堂屋里冷飕飕。他也不是非要这么早将闺女嫁出去,只是想替她寻户好人家,免得自己以后老糊涂了,闺女受了欺负他使不上劲替她出气。
邻里与他开玩笑,说“你家翔姐儿还受人欺负,一拳头下去,夫家连张口的气都没了”。这放的什么厥词!气得老顾好奇日没理这位邻里。
老顾和媳妇儿整日盯着闺女愁得慌,闺女却不愁,说日后去当脚夫也成,她力气大。
好好的姑娘家能当脚夫吗!
不过自从这两个月老顾与卫锦云混得有些熟后,脑袋里的想法开始变了。其实姑娘当脚夫......也不是不行。卫锦云与她想闲聊时说各行各业都有人干,无论男女,适合自己和开心最重要。
人卫小娘子扛起糕点来,“唰唰”几下就扛上车了,什么都会做。
老顾总是提到卫小娘子,还给顾翔带过她做的点心,时不时提两句天庆观前口口相传的——卫小娘子倒拔垂杨柳。
有了老顾的耳濡目染,顾翔印象里的卫小娘子大概与她长得差不过,是个力气大的大块头。没想到她在阊门码头干日结活计时,听见了水兵望着远处念念叨叨,说那是云来香的卫小娘子。
见她窈窕身影,顾翔琢磨难道是她爆发力比较强?她回铺子,她也下工。她一边走,她也一边观察她。直到有个猥琐大汉出现,她才忍不住出手替她赶跑。
云来香招工,还是她爹与她说的,让她去试试。说她成日在码头泡着,都快晒成酱鸡子了。
顾翔一边替卫锦云剁肉,一边又好好观察着她的爆发力。见她揉起糕团来得心应手,她相信总有一日,她会见到她倒拔垂杨柳的。
酥皮是苏式月饼的灵魂。卫锦云取醒好的面团,一半作油酥,一半揉成水油皮,她擀平水油皮,擀开后包入油酥,反复擀卷如叠豆腐,切成小段按扁,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圆皮。
包馅时要轻拢慢捏,裹得紧实,免得馅料漏出。待全部包完,再刷上一层薄油,进泥灶。
云来香铺子门口扎着两串红绸子,风一吹就晃晃悠悠。桂花树底下挂着的纸剪月亮和兔子,铃铛叮铃当啷地响。
卫芙菱穿着王秋兰新做的水红色小袄,袖口绣着圈白绒绒的兔毛边,头上一边别一只小兔绒花,绒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颠。
她端着个竹篮,盘里码着切成小块的月团,坐在推车面前,脆生生地吆喝,“试吃咯!刚出炉的月团试吃!”
她用竹签挑起一块豆沙馅的,将手举得极高,“这个甜丝丝的,像吃了口蜜!”
紧接着又挑起块鲜肉的,使劲闻了闻,“这个咸津津的,肉香能飘老远!”
路过的妇人被这声吆喝吸引了,弯腰瞧她。
卫芙菱把盘子往跟前递了递,数着块儿报,“姐姐尝尝呀。我家月团有软乎乎的枣泥的,有面面的芋泥蛋黄的,还有五仁的,里头有脆脆的西瓜子仁,都是香香酥酥的,一咬掉渣儿,给姐姐试吃,不要钱的。”
四十多岁的妇人本就被卫芙菱那声脆生生的“姐姐”喊得心花怒放,她接过豆沙月饼块咬下时,更是直点头。
外皮酥香,咬一口掉渣,里头的豆沙绵密。
“哎哟,这手艺真不赖。”
妇人抹了把嘴角的酥渣,笑着往铺子里走,步子慢悠悠地进了云来香。
她才进来,眼神就把柜台前摆着的月团扫了个遍。切成小块并不能观月团的全部模样,没想到仔细瞧来每一个圆润的月团上都印着“花好月圆”的字样。
顾翔见了她,忙迎了上去,“娘子里边坐,要用些什么点心?”
妇人摆摆手,指着柜台里面前的月团,“就你家外头的娃娃方才吆喝的,各样都来些,如何卖?”
“八文一个,甜咸可以混着搭。”
妇人正看着她折油纸,忽然瞅见旁边摆着的竹编篮。篮子上垂下草编两只兔子,篮里的月团旁插着几枝新开的白菊。
“这竹篮倒精巧,是现成的?”
“娘子要是送礼,这个合适。”
卫锦云笑着介绍,“只是明日预定款,七十八文一套八只口味各二,连竹篮带里头的花笺都包好。您今儿订了,明日中秋闲汉给您送上门也不多收余钱,省得您拎着累。”
妇人盘算了会儿,家里正好要给亲家送节礼,便应着,“那来两套竹篮的,再要六个散的自个儿吃,不要五仁。”
卫芙蕖坐在卫锦云身旁,从柜台下抽出个一叠纸,提笔蘸了墨,“姐姐说个家宅址,我记下来,明日一准送到。”
妇人被她这利落劲儿逗得“噗嗤”一笑,报了家宅,又数了银钱递过去,拎过油纸系好的月团和挑的其他点心,“那我明儿就等着尝鲜了。”
送走客人,卫锦云回头见顾翔正用手去拾案板上剩下的碎饼,忙轻
咳一声,递过竹夹,“小顾,碎点心不卖也得用竹夹取,手碰客人见了不自在。”
顾翔接过,学着用竹夹轻巧地夹起碎饼,点点头记在心里,这确实比扛货难些。
这声“小顾”,听着还挺顺畅。
“还有招呼客人。”
卫锦云擦了擦手,语气放缓,“甭管年纪多大,都往年轻了叫。笑容得敞亮,让客人看着就舒坦。你本身生得周正,笑起来好看,这个不急,慢慢练。”
顾翔听得认真,把所有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重重点头,“我记下了,卫小娘子。”
正说着,铺子门铃轻响,一个大汉跨了进来。只是今日他脸上光溜溜的,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还算清秀的眉眼,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他每日都来照顾卫锦云的生意,是她铺子里的专业吃播。两人已经混熟,他叫作阿杜。
“卫小娘子,照旧!”
阿杜熟门熟路地往角落老位置坐,眼尾扫到顾翔时,愣了一下,“顾翔你怎么在这儿,不去码头扛活了?”
阊门码头一块干活的脚夫,今日凑这个吃酒,明日与那个吹牛的,大多都熟识,何况顾翔还是个女脚夫。
他身后跟着两个生面孔,也是身板结实的汉子,手里各拎着些旋切猪皮肉和三只炸鹌鹑。
阿杜一边打开油纸包,把里头的炸鸡腿往桌上摆,一边给两人说,“吃肉就要就着卫小娘子家的点心吃,那叫一个香,这样甜咸搭配,学着点。”
他又转向顾翔,“千万别告诉我老爹,不然又要骂我嘴馋不存钱。”
顾翔站在柜台边,手里还捏着竹夹,“我以后在这儿干活,不当脚夫了。”
“那挺好。”
阿杜往嘴里塞了个鸡腿,“码头那群糙汉,嘴里没几句正经的,动不动就开荤段子,你一个姑娘家确实不合适。”
旁边的一个汉子不乐意了,推了他一把,“你这话怎么说的?说得你好像不是糙汉似的。我们就是脚夫,可都是好人。”
阿杜被怼得嘿嘿直乐,“对对对,咱是好人,还是爱吃的好人。”
他方才就在门口尝了月团试吃,便与有人也要了几个。待顾翔端上月团后,他盯着瞅了几眼,又叫卫锦云给他包了几个。马上就过节了,被老爹骂就骂吧,也不差这一次,带回去给爹娘甜一甜。
阿杜往嘴里塞着月团,酥皮掉了一衣襟也顾不上拍,含混着说,“前儿听码头的兄弟说,陆大人带着兵去剿水寇了,这一去,怕是中秋都回不来。”
他啧了声,又狠狠咬了口,“不过也活该那些水寇倒霉,撞陆大人手里,这次非得把他们一窝端了不可。”
人就爱在饭桌上聊些家国大事,卫锦云跟着祖父母逢年过节走亲戚时,叔叔伯伯就爱聊这茬,从这个菜有点咸聊到人生理想,聊到今年这个会不会打不打那个,聊到个国际局势,金融会不会受到影响。
嗐......原来这是自古的传统。
这儿正聊得热火朝天,恨不得此刻立马上了陆岚的战船,直踹水寇的脸。叮铃叮铃,张仁白走了进来。
他穿着件湖蓝长衫,只是脸上却瞧着有些颓。眼下泛着乌青,眼里布着血丝,唇色也比平常淡了些。
唯独开口时,语气倒提了几分精神,“中秋佳节不想着家里爹娘,倒惦记起陆大人来?他是生你还是养你,值得你这般挂心?”
阿杜把最后一口月团咽下去,抹了把嘴,瞪回去,“你懂什么,陆大人剿水寇,难道不是为了咱们这些百姓,不然那些水寇在水上作乱,商船不敢走,码头歇了工,谁还有心思过中秋?”
张仁白嗤笑一声,“没心思的怕只是你们这些脚夫吧。船没了,货运不成,你们自然挣不到钱。”
“你这话说的。”
阿杜旁边的脚夫不忿道,“水寇抢了货船,还杀人,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陆大人是为民除害。”
阿杜也点头,“就是,咱脚夫虽挣的是辛苦钱,可也盼着天下太平。你怎的这样说话......”
他说了几句,便不想再搭理这个读书人,只是自顾自地吃点心。
张仁白坐在老位置上,手用力地握着茶碗。虽然父母已经不会限制他进云来香,他每日都能来她这儿吃点心,但他为什么觉得她的笑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对陆岚的笑和对他的笑是完全不一样的。
府学休沐,张仁白吃点心的间隙,闹哄哄的学子们扎堆地过来。到了铺子门口,还改不掉在府学门口奔小摊的绝活,将铺子门旁的风铃挤得叮叮当当的,险让卫锦云重新换门。
“我们的留言被挂起来了。”
唐殷摇着折扇,目光落在了铺子里新添的一块木板上。它被草绳悬在一角,其上挂着许多草编的动物,样式醒目,让人进门能一眼就瞧见上头贴着的字条。
“嗯,从前多亏你们的照拂,眼下也可以留。”
推车上的留言板一直是卫芙蕖在负责,昨日卫锦云重新从王木匠那里订做了木板整理时发现了不得了的留言。
陆大人上蹿下跳,陆大人养花......
“那我今日再留一个!”
唐殷找了圆桌,转身去问一旁的祝芝山,“祝兄,如何评价我挂在墙上的咏茉莉花糕诗。”
“你挂在墙上了?”
“......”
府学的人一来,铺子里便会变得极其热闹,一堆人讲着讲着,几乎将一旁的阿杜和朋友讲睡着了。
“锦云锦云锦云!”
陆翎香背着弓翻身下马,很快便跑进云来香。她凑到她跟前笑了笑,“好几日不见,你有没有想我?”
“想你想你。”
卫锦云塞了个月团给她,“躲哪里去了?”
“我和母亲一块给巡检司的人祈福嘛,最近将平江府的寺庙都快走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