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岚说着,熟门熟路地从柜台下摸出白瓷碟,又寻到竹夹,稳稳夹了又两块枫叶曲奇放进碟中。
他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在自家一般。
“这臭小子,把云来香当自己家了不成?碟子在哪,竹夹在哪,比我还清楚!”
屏风后登时传来陆恒气急的低喊。
吕夫子继续打趣,“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心里装着这儿,你倒什么都不上心。你瞧瞧你这阿翁当的,啥也不管。”
卫锦云低头扒饭的间隙,顺手翻了翻旁侧的账本,再对对账目。
陆岚嚼着曲奇,忽然开口,“香香说,你明早要给柳家送喜糕?”
“嗯。”
卫锦云点头,“他们家纳征用的,占卜的吉时早,喜糕也要新鲜,我得天不亮就去,误了吉时可不好。”
这是她的第一单喜糕单子,完全不能出一点差错。
她可是想着日后什么都接的,喜事丧事、吃茶听戏要用到的点心,只要能多挣些钱,她云来香来者不拒。
“那我陪你一块去。”
陆岚倒茶的时候顺道给她的也添满了,声音放软了些,“好不好?”
卫锦云手一顿,抬头有些无措,“啊?”
“最近不太平,天没亮的路不安全。”
陆岚眼神认真,见她要开口,又补了句,“阊门码头,那处有副巡检盯着,我这几日查的就是这附近的事,顺路。”
屏风后,陆恒扒着屏风缝,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急道,“老吕!你瞧见没?瞧见没!”
吕夫子慢悠悠吃着点心,“瞧见了,长策在开屏。”
“我家长策打小就冷着脸,十句话里难有个笑模样。你数数,他打进门到眼下,嘴角翘了几次。”
吕夫子斜睨他一眼,“他笑了几次,你自个儿数最清楚。毕竟是你孙儿,又不是我家的。”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天不亮就得起来,还要绕路陪我。”
卫锦云垂着眼扒拉碗里的慈菇,企图用筷子在上头钻个洞。
奈何慈菇被筷子一戳,便成了两半。
“不麻烦,我本就起得早。”
“那好吧。”
卫锦云戳起了那半块慈菇。
“我明日早些来,在云来香门口等你。”
“嗯。”
卫锦云慢慢咽下那块慈菇,“那麻烦陆大......陆岚了。”
陆岚没再应,只是屏风风铃晃动,能听见他的低声轻笑。
屏风后陆恒听得眉飞色舞,差点没忍住探出头来。
吕夫子正捧着块枫叶曲奇,嚼得眉开眼笑,忽觉后肩被轻轻一拍。
“阿翁,您吃得高兴啊。”
吕兰棠的声音带着笑,慢悠悠落在他的耳旁。
吕夫子:!
风铃一晃,展子明迈步进来,身后跟着
个妇人。
她瞧着四十出头,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身上穿件旧襦裙,背脊也微微佝偻着。
展子明径直走到柜台前,“卫掌柜,要几块栗子糕,给香萍姐来碗红莲驻颜羹,一会儿她该忙好了。”
他转头见身后那人还跟着,眉头当即皱起,“我都说了,我这两日真没见过你弟弟甄勇,你别再跟着我了。”
甄梅友语气急惶的恳求,“可鸡场的帮工真说,前几日你还去找过阿弟。我找了他好些天,实在没头绪......你若见着他,就告诉我吧。”
展子明找了个小几坐下,拿起顾翔上的栗子糕,咬了一口,目色沉沉,“找他?还不是因他又管不住那张嘴,前儿他又在香萍姐面前大放厥词,胡言乱语,我不去找他理论,难不成看着他欺负人?”
甄梅友听得眼睛一瞪,满是不可思议,“他,他又去找赵掌柜了?我才跟他说过,不许再往赵记熟食行去,连鸡场给她家送的鸭子,我都换了人。”
她重重叹口气,佝偻的背脊更弯了些,眼底满是无奈,“怎的就这般不听话......”
她这个弟弟,就是管不好自己那张嘴,心里也藏不住事。要是让他知晓点什么东西,指不定借着玩笑话就说出来。
赵香萍也很快进了云来香,她见着甄梅友,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又急又心疼,“梅友姐,你就别找甄勇了。你瞧瞧你,跟我同岁,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脸也熬得没了血色,早出晚归打理鸡场,生意明明好了,却连件新衣裳都不舍得给自己添,你图啥呀?”
甄梅友被她说得眼圈泛红,垂着头。
她颤颤巍巍道,“我能有啥法子......爹娘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弟弟,除了他,再没别的亲人了。他再不懂事,我也不能不管啊......”
“你就是对他太纵容,才让他成日里管不住嘴,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也别瞎找了,依我看,他指不定在哪个瓦子里喝多了,倒头就睡,醒了自会回家。你呀,管好你那鸡场就够了。”
赵香萍伸手,还给甄梅友叫了壶茶,给她倒了一碗。
“可这都三日了!往日里再晚,他也会回鸡场的。”
赵香萍正还要劝,一旁的展子明插了话,“可不是么,他三日前来香萍姐铺子里时,精神头足着呢,哪像你这般愁眉苦脸?”
他瞥了眼甄梅友洗得发白的襦裙,也替她不平,“穿得也比你体面多了,锦缎短衫,腰上还挂着香包和玉环,瞧着光鲜得很,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你家鸡场的银钱,怕不是全贴给他花了。”
赵香萍给她倒的茶还冒着热气,她却连碰都没碰。听了两人的话,只垂着眼沉默了片刻。
“罢了,横竖也找了三日,不差这一时半刻。我再去瓦子巷那边寻寻,或许能撞见他。”
她也不等众人再劝,佝偻着背出门去了。
卫锦云端着空盘往后院送,回来时却见柜台旁的长凳上,陆岚歪着头睡着了,连平日里紧绷的脸都柔和了些。
这是他第几次在她这儿睡着了?
她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转身从后院取了条毯子,轻轻搭在他肩上。她自己则拎过一旁的藤椅,往角落挪了挪,蜷着身子也眯了眼。
顾翔刚从后院收拾完出来,见这光景,搬来屏风挡在两人外侧。
“老吕你瞧见没?长策这是把云来香当自己家了不成?不行,我得抽块喵喵曲奇压压惊。”
“别吵。”
吕夫子的声音慢悠悠的,充满惬意,“棠棠在旁画画呢,我正瞧着。”
卫锦云蜷在藤椅里,眼睫轻颤着没合上。周遭萦绕着曲奇甜香,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绪有些乱。
她瞥见陆岚闭眼的侧脸。
先前只当是熟客常来的习惯,可此刻静下来细想,才惊觉这份习惯似乎变了味道。
不对劲。
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
卫锦云寅时初刻便起了身,天此刻暗得很,连隔壁的大公鸡都未叫。元宝从窝里拱直了脊背,使劲打了个哈欠后跟在后头陪伴主人。
云来香的厨房亮起了烛火。
卫锦云绑着攀膊,案上早摆好了泡发的糯米,筛细的糖粉与各色馅料。
纳征用的喜糕,需体现敬慎又吉庆,作为食礼的一部分,可是传递祝福,彰显诚意的,一定要做得外形好,味道也要足了。
卫锦云打算备五样。
糯米粉加温水揉成光滑的米团,揪成的小剂子,擀成薄皮后分别包入枣泥和栗子馅。枣泥是昨夜便进砂锅熬好,栗子仁,甜香浓郁,碾成栗泥。
这两种馅的米糕包好后一个个码在蒸屉里,白胖讨喜。待出了蒸屉,用刻着字的木模,轻轻一压,米糕上便印出了端正的“囍”字,代表着新人吉祥如意。
酥饼是要做多层且酥脆的。油皮面团擀成极薄的面皮,每层都均匀抹上细腻的豆沙馅,叠至三层后切成菱形块,放入泥灶。打开灶时,豆沙的清甜飘满院子,待烤透取出,轻轻一掰便层层分明,寓意往后日子步步高升。
团圆糕要用芝麻做,捣碎的芝麻拌入糖与猪油调成绵密的馅,包进雪白的米团里揉成圆球状,表面再滚上一层白芝麻。蒸好的团圆糕圆滚滚,油亮亮,咬开满是芝麻的醇香,是团团圆圆的吉意。
乳糖狮子是她睡前就做的,牛乳和糖熬至微稠,倒入小巧的狮子模具,放在围着冰的棉布里冷却凝固。
眼下正好脱模,再用红膏细细勾勒出狮眼、狮鬃,一对对摆在盘中,活灵活现。
卫锦云确认好这些糕点,蜜糕八十八块、酥饼六十六块、团圆糕三十六块、乳糖狮子十二对......每样都是要做双数,暗合成双成对的心意。
厨房的热气渐渐散了,卫锦云将冷却些的喜糕一一取出。她抱出几个深底大竹篮,先在篮底铺了三层干净的粗布屉布,又在屉布上撒了层熟米粉,怕点心的糖油粘在布上。
一层糕点一层屉布,叠了足足五层,直到所有喜糕都稳妥入篮。卫锦云又取来两块厚实的布,将竹篮口严严实实盖住,再用麻绳轻轻系紧,防着路上的灰尘弄脏。
“小驴,我们要上路了。”
院角的小驴正蜷着身子打盹,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驴的脑袋。她从王木匠那订的新板车,往后要送要紧点心,她会亲自送。
小驴被摸得哼哼唧唧睁开眼,甩了甩尾巴。卫锦云笑着把板车上的布铺了又铺,才小心翼翼将装喜糕的竹篮抱上车,又往篮边塞了两块软布固定。
等她牵着驴车打开铺子门,一眼便见陆岚。
他穿了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同色腰带,香包挂在其上,腰肢劲瘦。
“你来多久了?”
卫锦云牵着驴绳走近。
“才来,刚到没一会儿。”
陆岚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绳,补充道,“路不平,我来牵车,你跟着就好。”
二人走出不远,张记文房四宝店门口晃出个身影,陆岚侧身看了一眼。
天还蒙着层暗色,路上静得只有木车的声响,偶尔伴着小驴“咴咴”的低鸣。
卫锦云跟在陆岚身侧,也不知晓说什么,只加快脚步跟上。
走了一段路后,小驴的叫声忽然变响了些,还甩了甩头蹭了蹭陆岚的手。
陆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驴车,又瞧向卫锦云,“它这是饿了,你今早没给它添草料?”
“啊,光顾着赶喜糕,倒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