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奥黛丽抬眸远眺,瞥见雪地里好像有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
不远处,雪花纷飞,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并肩散步。
他们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
酒意和某些活动带来的畅t快让彼此都有些闷热,楼下要热闹一整夜,既然睡不着,夫妇俩便出来走一走。
如果可以选择,伊莎贝尔其实更喜欢安静。
雪下得比刚才密了,落在庭院里,转眼就积了层薄白。
海因里希注视着妻子,想起第一次散步,还是在菲利普的庄园里。
那时他们一个冷硬、一个尖锐,针锋相对得像两只刺猬。可是却仍然一起走在盛夏的晚风里,安静地看着星星。
“你在想什么?”海因里希问。
微风混合着雪花飘落在伊莎贝尔的头顶,她有些冷,顺手扯开海因里希的大氅,缩了进去,“我在想明天早餐吃什么。”
海因里希冷哼,没理会妻子的敷衍,手上却拢紧衣服将她包裹着:“你总是骗我。”
伊莎贝尔轻笑,将冰凉的手故意塞进他的衣摆,“我从不骗人,是真的。”
“有什么事情比吃饭睡觉还重要呢?”冰蓝色的眼睛划过笑意,她伸出手接住微凉的雪花,任由它在掌心融化。
春去冬来,日升月落,人生不就是由这些小事组成。只是别人常常认为她的脑袋里不应该只装着这些。
“既然你不骗人,那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海因里希将她使坏的手揪出来,亲了亲。
伊莎贝尔:“你说。”
“你爱我吗?”海因里希认真地看着她,没有任何铺垫。
自从在墨伦维克交心那天开始,海因里希就彻底将身心奉上,改换了信仰。
爱让人沉沦,也会让人全然地放松。
来了肯特郡以后,海因里希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在这里,他可以退化成幼稚的动物,只需要全身心地爱着他的主人、守护他的信仰。再时不时警惕乱七八糟的入侵者,尤其是那个卷毛丫头。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全部的海因里希。
圣曜节过后,他就要收起这一面,恢复凶狠的獠牙,做回守护冥王的刻耳柏洛斯。
只是在最后的这一天,雪落下的时刻,他看着那双平静的冰蓝色眼睛,心生贪恋。
温斯顿庄园的伊莎贝尔会因为丈夫和姐妹争吵而头疼,会在他面前露出真实的状态,会因为他的幼稚而发笑,甚至会纵容他的放肆。
这并不是说从前不真实。
只是说,海因里希不得不承认,卷毛丫头在妻子心里的分量很重。只要她在地方,伊莎贝尔就好像嗅到熟悉气味的猫,会慵懒地翻开肚皮,自然而然地进入松懈的状态。海因里希知道,自己是沾了那丫头的光,这才半只脚踏进伊莎贝尔名为“家庭”的私密空间里。
错觉也罢,真实也罢,海因里希喜欢这样的时刻,并希望它无限延长。
可是只要离开这里,就像爱丽丝离开仙境。
查尔维斯的风霜刀剑,会让伊莎贝尔再次进入战斗状态,同样,他也是。
伊莎贝尔长久地凝望他,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才好。
爱这个字眼,太沉重了。
她不喜欢沉甸甸的情感,她只喜欢轻盈的雪花,就像可以被解读成许多意思的“喜欢”或“好感”。
海因里希眼底滑过瞬间的深沉,像是做回了最初的斯宾塞公爵,只是很快又恢复笑意。
“没关系。”他坦荡地挑眉,忽然对伊莎贝尔微微欠身,指尖轻轻抬起她的手,吻了吻:“无论你爱不爱我,我都会誓死效忠你。”
他用的词很特别,不是高高在上的守护,也不会自以为是地陪伴,而是几乎匍匐在脚边,将支配自己的权力交给上位者。
伊莎贝尔擅长解读人心,她看着那双黝黑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巧言令色。
他是如此赤忱,如此真实地做出承诺。
“你不希望我爱你吗?”伊莎贝尔忽然问。
“我希望。”海因里希拂去她肩头的雪花,“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装了许多东西,有世间万物,有你热爱并且追求的胜利,有你珍视的亲人,还有那个卷毛丫头。或许……还有盛夏的晚风和今晚的大雪。而我……或是说爱情,无法占据太多的重量。”
“你的灵魂因此充盈,我爱着这样的你,你令我着迷。”海因里希眼神认真,说着歌剧里的台词,却并不显得轻佻,倒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还冒着热气的真诚,“所以,你可以爱我,也可以不必爱我,我只希望你永远是你。”
“而我,永远爱你。”
一枚雪花落在长长的眼睫,海因里希眨眼,雪花转瞬融化,衬托得那双漂亮的眼睛越发明亮。
伊莎贝尔看着他,良久才轻笑:“能请你跳支舞吗?”
海因里希挑眉,将手放进她的掌心,像是丝毫不在意女士应该是被邀请的那个。
管他呢,反正他的妻子总是不走寻常路。
宴会厅的灯光洒向室外,两人在雪地里缓缓转动,月光透过雪雾洒下来,落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上。
第79章
“看来我们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二楼露台, 奥黛丽趴在栏杆上看姐姐,难得愿意给予姐夫一点儿宽容。
赫尔曼顺着她的目光往下,面容沉静。
雪夜里, 他们旁观了一场直率的表白。
看着奥黛丽捧着脸乐呵呵地笑, 银头发先生无意识地摩挲手指。
宴会厅的舞曲换成轻柔的华尔兹,奥黛丽随着旋律摇头晃脑。
酒精让她的脸蛋红扑扑, 水蓝色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亮晶晶。
“赫尔曼。”正想说话,一阵冷风吹来,奥黛丽缩了缩脖子。
赫尔曼没说话, 转身走进屋子,很快拿了围巾来给奥黛丽戴上。
“要说什么?”他问。
奥黛丽打了酒嗝,摇晃几步,向后倒进赫尔曼的怀里。
赫尔曼低头看她, 她也不闪不避, 就这么望着对方。
“喝醉了?我问你刚刚想说什么?”赫尔曼单手搂住她, 怕她滑下去。
奥黛丽却伸出胳膊牢牢抱住他的腰, 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 声音闷闷的, 带着笑意:“嗝……我是想说……嗝,你的腰好细啊。”
“……”赫尔曼确定,她是真醉了。
“回去休息吗?”赫尔曼问。
奥黛丽摇摇头, 头发搔得赫尔曼的下巴有点痒。
“不回。”奥黛丽顿了顿,又抬起头露出笑容, “赫尔曼。”
他挑眉, 垂眸看她:“又怎么了?”
奥黛丽摇摇头。
醉鬼总是没什么逻辑。
赫尔曼轻笑,就这么任由她一来一回地喊,直到这个无聊的问答进行了五分钟。
奥黛丽这次埋头的时间久了, 她忽然说:“赫尔曼。”
以为又是无意识地互换,赫尔曼正要回答,却听见她说:“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赫尔曼眸光微动,“哪里不一样?”
她打了个嗝,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些苦恼要怎么说。
“你将股份分给我,我知道……你保证了我的利益。我觉得你好像……愿意把同情心分给别人了。你还愿意理解村民和工人们,你变得柔软而仁慈。”
雪花在栏杆外飘落,赫尔曼沉默许久。
“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贝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哑。
奥黛丽抬头看着他。
赫尔曼望进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缓缓道:“我还是没法完全认同你说的那些,我只是……在模仿你。”
奥黛丽:“模仿我?”
“是的,模仿你的柔软,模仿你的慈悲。”赫尔曼扯开一丝笑,“试图以你的视角,看看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
酒精让奥黛丽的脑子转得有些慢,她停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愿意模仿呢?!”
她语气里的兴奋是在赫尔曼意料之外的。
他以为奥黛丽会关注为什么一个人的同情心都需要模拟。
而她却总是另辟蹊径,发掘不一样的视角。
就像此刻,奥黛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连声音都放缓了,神情却充满希冀。
她小心地问:“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赫尔曼微怔。
“因为喜欢我,因为你爱我,所以才愿意站在我的立场,体谅我在乎的人?”奥黛丽盯着他,“愿意模拟我的情感、我的视角、爱我所爱,珍视我所珍视的一切?是这样吗?”
赫尔曼沉默了很久,雪片落在他的发梢,他却像没察觉。
这个女孩总是如此善良真诚,就像刚才那场表白里的海因里希,会将自己的直白的情感奉上,毫不掩饰。
赫尔曼却想,如此真挚的表达似乎是一种特权,而他好像很难轻易做到。
他想起过去的自己——习惯算计,连对奥黛丽的喜欢,都下意识掺着“以退为进”的手段。
装柔弱、博同情,那些阴暗的占有欲藏在温t柔的假面下。
直到那天他听见卡洛琳向奥黛丽道歉。
是的,太阳出现时,阴影连头都不敢冒。
她不需要聪慧到一眼识破算计,也不需要揣度人心,陷入拉扯。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为曾经的阴暗的手段,即便命名为爱与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