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整个审讯室陷入黑暗和寂静,上方监视器的红灯也倏然灭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姚秀兰害怕地瑟缩起来。
“有些事,有些人,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尤其不想对异性提起。”季银河在她对面坐下,尽量轻柔地开口,“我把所有能留痕的设备都关了,也许你愿意放松地跟我谈一谈。”
姚秀兰唇瓣抖了一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丰小静。”季银河带着淡淡地叹惋说,“我们在尸检中发现她的某些器官受损。”
“……”姚秀兰牙关咬紧,“丰奇胜真是个畜生。”
“秀兰。”季银河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紫藤巷小屋的照片推到她面前,抬眼真诚地注视着她的双眸,“这样的事,是不是也在你姐姐和你的身上发生过?”
姚秀兰面颊上的红色胎记在抽动,喉头剧烈地一滚!
审讯室里安静的可怕,只剩下墙上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
而季银河也极有耐心,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似乎不想放过对面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过了许久,姚秀兰终于沉默地点了下头。
“是。”她吸吸鼻子,“你都猜到了,我又有什么好否认的呢?”
一滴泪水落在照片上,被时间的光影一荡,紫藤巷小屋就从平面变成了立体。
时间,回到了1980年。
*
步行街新开了一家美味的姚记桃酥已经成为了这个夏天最大的热闹,人人都在夸赞老板手艺好,财运佳,是江潭市个体户餐饮经营的典范。
然而无人知晓,白天穿着围裙站在柜台后乐呵呵的姚有禄,回到家中就是妻女惧怕的恶魔禽兽。
姚秀兰那时才十一岁,却已经清晰地记得父亲总会在半夜走进楼上房间。
那里住着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姐姐姚玉兰。
这一夜,房间里总会传来姐姐低哑的哭泣和哀求,而母亲林芳则会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出声,更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姚秀兰根本不明白父亲对姐姐做了什么。有一天上学路上,她偷偷问过姚玉兰,姐姐却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瘸着腿蹬上自行车。
只是林芳苦心维护出来的假相,却像一个砂子堆起来的器具,被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那是一个格外炎热的夏夜,姚有禄早早关了店,和几个朋友一起吃串喝酒,然后醉醺醺带着一大群人走进紫藤巷,乐不可支地说:“我大女儿长得好看,还会疼人!”
林芳惊呆了,扑上去抱住丈夫的腿,“不行!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你怎么能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欺负她!”
“放手!我又没真的对她做过什么!”姚有禄不耐烦地甩开妻子,“让她下来陪陪我朋友,表演一套花拳绣腿助助兴,不行吗?”
男女力量悬殊,林芳被掀翻在地,几个男人带着不坏好意的笑,走进姚玉兰的卧室。
女孩的尖叫痛哭和男人的嬉笑响了整整一夜。
秀兰又担心又害怕,不知什么时候窝在厨房的地板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黎明,狐朋狗友们鱼贯离开,而姚有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鼾声正响,旁边站着面色惨白的女孩。
“姐……”
姚玉兰回过头,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秀兰这才发现,姐姐手里还提着一个啤酒瓶。
玉兰深吸口气,举起酒瓶就想朝父亲的脑袋砸去,没想到母亲却忽然出现,拉住了她的胳膊。
“……妈?”姚玉兰颤抖着用气声问,“他们昨晚对我……他们甚至还想把秀兰也叫上来!”
姚秀兰茫然:“……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林芳紧紧拉住女儿的手,那张懦弱的脸上生平第一次出现一丝为人母的刚毅。
“玉兰,这么多年,妈妈一直都对不起你。”她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发,顺手接过酒瓶,“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好日子要过……这件事,我来做。”
第103章
“……后来呢?”季银河肃利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水雾,放在桌下的指尖变得冰凉。
经历过这么多案件,听过这么多次嫌疑人自述,这还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地感到绝望和压抑。
此时门轻轻一响,陆铮和于京回到审讯室坐下,监控设备重新开启。陷入情绪的姚秀兰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平淡无波地说了下去:
“后来啊,我妈举起了啤酒瓶,我低着头没敢看……就几下,几秒钟功夫,那个畜生甚至没哼一声,血就漫到我脚边了。”她苦笑一声,“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姐姐在院子里挖了个深坑,准
备把尸体抬进去,没想到他忽然醒了过来……我妈正在清理地上的血和玻璃渣,被他伸手一抓,摔倒在水泥地上。”
“其实那时我妈就摔断了肋骨,但她一直忍着没告诉我们,补了几刀后我爸彻底不动了,我和姐姐一起把人埋在院子里,警官,原来人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
审讯室里安静得吓人,良久后季银河张口:“天亮后你们便离开了江潭。”
“对。”姚秀兰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只是我妈严重感染,一路上又不准我们找医生,没等回到朝江村,她就在高烧中离开了。”
她动了动手臂,铁链发出铛铛声响。
“你要做什么?”季银河敏锐地问。
“我脖子上挂了一个护身符。”姚秀兰平静地说,“麻烦你帮我拿出来,里面有我妈留下的遗书。”
季银河立刻站起身,于京想阻止,却被陆铮轻轻按住。
“放心,她有把握。”
“……好吧。”于京看着小季队长戴上手套走到审讯桌的另一侧,利索地从姚秀兰护身符上取下遗书,甚至还体贴地把项链给塞了回去。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皱巴巴的。季银河把遗书展开,三个人一起看了起来。
林芳简略描写了杀害姚有禄的经过,与姚秀兰的供述几乎一字不差。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说话,小季同志内心直犯嘀咕:林芳生性懦弱,这么多年都没能出手阻止一回,怎么会忽然改变性情,为女杀夫呢?
这案子还有疑点,但眼下并不是纠结细节的时候,杀害姚有禄的人,即便不是林芳,也是姚玉兰姚秀兰这对姐妹。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的话,丰奇胜何菱的灭门案,这两人应该都逃不脱干系。
小季队长敲敲桌面,“继续。”
姚秀兰深深吸了口气,张口道:
*
“——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朝江村外的孤山上,萧瑟秋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哗声响。隐秘的守山人小屋外有一座新坟,姚玉兰和姚秀兰并肩跪在墓碑前烧纸,身后站着怀抱祭品的少年。
守山人的儿子牧辉是玉兰从小的玩伴,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甚至连父亲对她做的那些事,玉兰也不曽瞒着牧辉。
林芳咽气后,理所当然地,她们找来这个唯一能信任的人,请他帮忙。
而牧辉也不曾辜负这层信任,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将人埋在孤山上。
纸灰拂过姚玉兰的鬓角,姚玉兰擦干眼泪,对妹妹说:“你还小,马上就要开学了,我请牧辉哥在村里的学校给你报了名,你得继续念书。”
“那你呢?”秀兰眨着眼睛,“你不也没毕业?”
“我们不能一直靠牧辉和他爸妈。”玉兰坚定地握住妹妹的手,“明天就搬回老宅,我去镇上卖糕饼,妈妈教过我的,我都记得。”
“不行!”“不要!”
——牧辉和秀兰齐齐喊出声。
但姚玉兰打小就有主意,一旦做出决定,便绝不会轻易改变。
次日一早,便告别牧辉一家,领着妹妹回到朝江村中。
街坊邻居自然对她们的出现感到困惑,但俩小姑娘什么都不说,大家也知道姚有禄在江潭发了财,便认为他有钱后抛弃妻女,不知上哪快活去了,唏嘘过后,很快就没人再跟着追问。
林芳有家传的手艺,但姚玉兰只学了点皮毛,勉强供得起自己和妹妹吃喝读书。
生意不好做,尤其那时还在计划经济,镇政府时不时有执勤人员来巡逻,还有成群结队来欺负女孩的小混混。
姚玉兰的腿就是在一次群殴中被打断,一到降温就会痛得下不了床。
就这么熬到了1987年,秀兰高中毕业,考上江潭师范学院,计划着毕业后回朝江村当一名老师,姐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看着一脸兴奋的妹妹,玉兰却想到了当年紫藤巷的往事。
虽然姚有禄的尸骨藏得很好,但是那张脸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时不时出现在她午夜的噩梦里。
玉兰心有戚戚焉,但妹妹如此憧憬,她便没说什么,只是帮忙准备了行囊,送她去往向往的未来。
秀兰成绩很好,原以为她的大学生活会十分快乐,但寒假回来的妹妹却并不高兴,反而有些闷闷不乐。
两年后的某个深夜,姚玉兰接到电话,秀兰在那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冷静地问了情况,才知道何菱把她带去了会所,那些男的灌她酒,还对她上下其手。
玉兰愤怒地坐了一夜,第二天直奔江潭,找到那个何菱,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出气只换来了短暂的平安。
妹妹的人生,却被彻底断送了。
*
“……让我猜猜,你直到今年才发现何菱抢了你的工作,还和丰奇胜结婚生女,对吗?”
倒映在姚秀兰瞳孔中的脸从姐姐玉兰变成了神情锐利的季银河,她蜷缩的手指骤然一动,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点点头道:
“分配工作的名单上没有我,辅导员丁老师帮我问了学院也没用……我以为自己就是运气差,还好朝江村的小学愿意收留我,我安慰自己这样也不错,平时能给姐姐搭把手。”
她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就这么过了五六年……上个月突然大降温,姐姐腿疼,我便替她去江潭进货,没成想在新百大厦门口撞见了何菱和丰奇胜,他们身后还跟着保姆,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天色已然大亮,审讯室外淡白的天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在姚玉兰脸上投下一条一条的阴影,衬着那块红色胎记,显得十分鬼魅。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都那么多年没见的人了,但还是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何菱比大学时更有钱,也更爱炫耀了,我听见她和柜员聊天说自己是中学老师,柜员很羡慕,然而买完东西后,丰奇胜却把她偷偷拉到一边,让她不要乱说——”
*
“万一让别人知道你这份工作是偷来的……”
“什么叫偷?”一个月前的商场里,何菱不高兴地白了丈夫一眼,“怎么说话的!?”
“好好好。”丰奇胜哄着她道,“至少没那么光明正大,对吧?”
“……”何菱一手叉腰,一手戳了戳丈夫的脑门,“你不是心疼那个当年暗恋过你的姚秀兰了吧?替她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