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萍并没有接,吸了吸鼻子,将脸转到一边。
季银河将纸放在桌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李总,听了你的遭遇,我觉得你真的很不容易。”
李国萍冷笑,“你懂什么?”
“——我懂你为什么要把那个行李箱扔进江里。”季银河冷静温柔的声音响起,“我想,对于你来说,那些钱既是自由的通行证,也是你这辈子过上逍遥人生的希望吧?你不是害怕赃款被没收,而是不想那个希望落入我们警察手中,被记者写进报纸,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所以你宁愿它沉入江底,对不对?”
李国萍被她的话击中,浑身狠狠一颤。
“但是李总,不义之财就是不义之财。”
季银河把张春波尸检的照片重新递到她眼前。
“那些钱沾上了血,就永远不会真正属于你,就算你真的离开江潭,远走高飞,背负着这么重的罪孽,我想你也未必能获得想象中的自由和快乐。”
李国萍的表情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
“如果张春波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了……”她勉强挤出了几个字,拿起桌上的卫生纸,狠狠擦去泪水。
半晌后,李国萍垂下眼睫。
“——好,我交代。”
“其实也不复杂,到了我这个位置,想贪污方法太多了……我是通过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和运费发票报账的方式,采用虚假退货款等手段,从厂里骗取了一些公款。”
“拿到钱后有些证据留不得,我趁深夜一把火烧了,被张春波发现,我害怕事情败露,就想到了用高压电电死他的方法,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李坚那段时间总来找我要钱,我就把改装电路的方法教给他了……”
“再后来就是张洪波装神弄鬼,搞什么逍遥功……听说他升仙时死了,厂里来了很多警察,我觉得不对,就去了码头,躲在船上偷听风声,祈祷你们不会查到我头上,结果还没跑成,就被你们抓住了。”
她用一声绝望的叹息,结束了对自己犯罪事实的陈述。
*
“做得不错。”
审讯室外,唐辞向季银河投去一个称赞的眼神。
不得不承认,她在经手的第一起案件上,就展现出了极大的天赋。
若是换成寻常新人警察,听到队长的表扬,或许会谦虚两句,表示自己是运气好,感谢领导和同事的支持。
不过小季同志却毫不谦虚地嘿嘿一笑。
“谢谢唐队,我也觉得我做得不错。”
唐辞忍俊不禁地摇摇头,接过程漠递过来的口供本,“行,转交给经侦人员核实吧。”
程漠应声去了,小伍走过来说,“我跟看守所联系过了,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很快就到。”
“好。”唐辞长呼出口气。
后方传来了手铐和脚镣互相碰撞的金属声。
分别被警察从审讯室带出来的张洪波和李国萍在走廊上相遇。
两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轰一声雷响,窗外炸开一道紫电,天色迅速转阴,豆大的雨水又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春波!你在天上,是不是也看到了?”张洪波的视线穿过绿色墙裙,看向那一方天空,痛哭流涕,“哥为你申冤了!”
李国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盯着一片死寂。
“……”
看守所的囚车抵达市局大院,季银河跟在李国萍、李坚、张洪波还有老刘、哑巴火化工后面,目送他们走到苍穹之下。
等待着他们的,是检察院的起诉和
法院的审判。
“同志,麻烦过来签个字!”看守所的狱警核对完信息,朝季银河喊了声。
“诶,来了!”
季银河没穿雨披,只能将手抵在额前,猛冲进细密雨幕。
“一共五个人,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狱警在车边撑起伞,“案子破得真快,辛苦了啊。”
“不辛苦,应该的。”季银河笑眯眯,双手将笔递了回去。
雨势越发猛烈,像是天空裂开了口子,倾盆而下,空气里飘着与那晚一样的微腥气息。
五人都没说话,鱼贯而机械地爬上囚车。
门咣一声关闭,鲜红的尾灯在灰色雨雾中亮起。
季银河却没有转身回去,而是静默地站在雨中,凝望着那点红光缓缓驶出市局。
碎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一把大黑伞忽然从后方伸了过来。
唐辞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握着伞炳,微微垂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第一次办案的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有点复杂。”季银河想了想,“能参与侦破很激动,找到线索很开心,但是了解到嫌疑人的动机之后,又觉得每个人都有苦衷……但我明白,犯罪就是犯罪,生活再苦再难,都不能伤害别人!”
她的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色,让那张本就好看的五官更显出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唐辞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秒。
“唐队,我们回——”
季银河转过身,视线扫过头顶上方的雨伞,愣了一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哈哈哈哈哈哈唐队,看不出来,您居然都结婚生孩子了呀?”
“……”唐辞看着布面上的红色印花大字,摸了摸额角,解释道,“这是我从办公室随便拿的,一定是老车的伞……”
他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一丝别样的心虚。
但季银河长腿一跨,已经轻快地跑进办公大楼,甩了甩脑袋上的雨水。
“你可能还得留下来加个班。”跟在她身后的唐辞边收伞边说,“这次你表现不错,饶局说明天开案件总结会,到时你代表一队做个总结发言,好好准备啊!”
季银河:“……”
吃过午饭,大家都收拾收拾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将脑子搁在支起手臂上,一边转笔,一边对着铺开的信纸发呆。
同样是写材料,但是业务报告和给饶局写的发言稿完全是两回事。
她想好好写,认真写,把这次破案工作中的亮点全部都展示出来。
而且市局有一台幻灯机,她琢磨着,如果能结合照片和图示做报告,那一定又生动又好看。
叶晴和老田可以提供死者和证物的相关照片,但是破案流程都在黑板上,乱七八糟的,除了队里的人没几个能看懂。
而且总不能把这么大一块黑板抬进会议室吧……
纤长如玉的手指在桌面轻点几下。
春节那会电视台热播《三国演义》和《过把瘾》,老季和连女士懒得串门吃席,就蹲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看电视,还画图分析剧情。
当时他们好像在信纸本上写写画画,还说能做什么“屁屁踢”!
季银河眼光一亮,登时抓起纸笔塞进背包,大步跑出办公室。
——不管那种图叫什么奇怪的名字,但是用那种版式来展示破案流程,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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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翌日。
一双沾染了油墨的手从油印机边拎起数张稿纸,竖着往桌面磕了磕,确定边角对齐后再送入订书机口,咔哒两声,快速抽出。
“好了,最后一份!”
季银河满意地检查完,看了眼手表。
距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足够她再去试验一遍幻灯机了。
“小季啊,你这几张图怪有意思的。”负责油印的高姐好奇翻看着装订好的稿纸册,“局里还没人做过这样的东西。”
“唐队让我在案件总结会上作报告,我怕领导听不明白,就画了屁……呃,破案的流程图。”季银河把骨节清隽的手指放在抹布上揩了揩,有点紧张地问,“您觉得这些图示怎么样?”
作为从业务上退下来的老警员,高姐认真看了看,笑起来,“挺好的,想得很周到,我觉得饶局会喜欢,加油啊小同志!”
季银河呼出口气,眉眼明亮,“谢谢高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连翘亲手做的花生牛乳糖,双手递给高姐表示感谢,然后抱起纸册,一路小跑上楼进会议室,往每一个位置上都放了一份油印材料。
忙完后又折去隔壁行政办公室,借来那全局唯一的一台幻灯机。
调试完设备,已经有不少人进会议室入座了。
“一早上就看你跑上跑下的,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车志文把面前的流程图册翻得哗哗响,皱着眉头评价,“这是你画的?比《渴望》的片头还花哨,年轻人还是要脚踏实地——”
“哇!小季你好厉害啊!”
刚进门的小伍手舞足蹈大声赞叹,唐辞的视线落在幻灯片上,唇角也微微弯起,把车志文没说完的话给堵了回去。
“嘿嘿!谢谢夸奖!”季银河双手叉腰笑眯眯。
车志文观察着大家的神情,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反正待会领导们一定会同意他的观点,狠狠批评这种华而不实的作风。
没想到案件报告会还没结束,季银河刚用她生动的叙述和活灵活现的肢体表演为大家重现了抓捕审讯过程,就引得在场众人发出阵阵笑声。
饶局甚至抬手鼓起了掌。
“我昨天就听说了小季同志在办案过程中的精彩表现,巧妙利用美食和诈术,讲证据也讲感情,根据嫌疑人的特点量身订制审问方法,效果很好!很有创意!”
被夸成这样,季银河神采飞扬的脸上也毫无羞赧。
她礼貌地浅浅鞠了一躬,大声道:“谢谢饶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