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队今天审讯宫谐的口供。”
季银河手腕一转,把面前的本子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向对面推过去。
韦曼丽盯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和右下角她绝不会认错的属于宫谐的指印,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你没有看错,宫谐在外面花天酒地,被人刻意接近,染上了毒瘾,后来又跟随‘上线’踏入贩毒网络,为了扩大产业链,他甚至还在江潭发展了一批‘下线’……当然,我们也不会放过这个团伙,负责禁毒工作的三队现在正在全力追踪。”
季银河缓了口气,接着说:“说回林菲和齐航,他们两个人都相当无辜,都是被你儿子打感情牌拖下水的……借助瓷器运毒或许是林菲的主意,她没那么无辜,但齐航甚至直到身死,都不清楚自己送的货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不可能!”韦曼丽下巴颤抖,抬手将口供本推得远远的,“我的孩子以前那么乖,那么好……到底是谁把他给带坏了?”
“韦女士,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遇到的好事坏事都有,这只是个概率的问题。”季银河抱起手臂,“是宫谐花天酒地,引起了坏人的注意,也是他经不起诱惑,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韦曼丽绝望地靠向身后椅背,“难道怪我没教好吗?我这么爱他……”
季银河十指交叉,不解地问:“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爱你的儿子,为什么昨天半夜我们去你家,提出宫谐涉嫌杀人时,你却没有站出来认罪呢?”
韦曼丽双眼紧闭,低着头在口供本上按手指画押,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就到这里吧。”唐辞站起身按了下睛明穴,对着还坐在审讯桌后的季银河和后面旁听的程漠小伍说,“足够定罪了,大家回去都好好休息。”
“是……”
房间内外的人慢慢散去,季银河最后看了一言不发的韦曼丽一眼,起身走到门
边。
就在这时,女人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来,低声喃喃:
“因为你们终究会查出来,我儿子,他的双手是清白的……”
紧接着,“嘭!”一声巨响,她猛然弯下背,借着惯性把本来就有伤口的脑袋狠狠砸向桌面——
“快来人!”季银河眉梢一跳,大吼着冲上前去。
但是门口距离审讯桌仍有好几步远,就在这个空档里,审讯室里再度响起声音——
“嘭!”
“嘭!”
“嘭!”
血液像深红的泉水,顺着审讯桌的台面淅淅沥沥流了下来。
第41章
两天后。
“……韦曼丽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关在人民医院的单独病房,分局安排了同志24小时轮流值班盯守,检察院那边加把劲,估摸着出院后就能上公判大会。”
唐辞大步从走廊进来,将手里的车钥匙往桌上一放,站在办公室中央活动着脖颈。
程漠坐在椅子上,摸着下巴问:“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杀了两个人,不吃枪子儿也得判个死缓,干嘛突然自杀呢!?”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季银河从《犯罪心理学》后面伸出脑袋来,“后来我看了三队那边提交的结案报告,再琢磨琢磨韦曼丽的话,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宫谐走私贩卖的毒品量并不大,又供出了上下线,量刑应该不会太重,关七八年就能出狱。她应该想用这个行为,教育她儿子以后好好做人。”
“……”
小伍抓抓脑袋,“这代价属实有点高哈……”
“这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看了两本《战国策》的程漠摇摇头,“别说,这韦曼丽确实够爱她儿子的,只可惜前二十多年的教育方式都有很大问题,以后我可不能当这样的父母……”
小伍嘲笑道:“哥你还八字没一撇呢!”
程漠笑着摇摇头,没搭理他。
季银河把手上的书放下,看着靠在墙边的唐辞问:“唐队,咱们会因为这个突发事故受批评吗?”
“不会。”唐辞眼神从窗边的空桌椅上扫过,清了清嗓子说,“陆老师向省厅打了报告——说我们江潭市局设备陈旧,不能阻止嫌疑人发生过激自残行为,早就该进行升级换代了。饶局说过段时间应该就能收到改造拨款,审讯室将实现软包装潢,中间装隔断,嫌疑人那边只有一张审讯椅,不会再设桌子,以后还要安装磁带录像机,就像外国电影里的监控那样,我们就不用每次扛收录机录音了。”
季银河高举双手,“万岁!”
程漠点头,“陆老师厉害啊!”
小伍已经陷入了畅想,“最好能捎带把咱们办公室也装修一下,这用了几十年的破桌烂椅——”
“你想太多了你!”唐辞从黑板槽里拾起一截断粉笔头,朝小伍脑袋上掷过去,“结案报告写完了吗?”
“嘿嘿嘿——”小伍摸着脑瓜,“这就写,这就写。”
程漠靠在椅背上问:“说到陆老师,他是不是要回省厅了?”
“嗯,今天在市局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回京州,到时候咱们几个一起送送。”唐辞看着下属们一脸惆怅,抬手掐了下眉心,“陆老师是肯定要走的,我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今天去医院,我也顺便看了下老车。”
办公室里迅速安静下来,半晌季银河问:“他没什么事吧?”
“皮外伤,人能在病房活蹦乱跳,就是一见医护就嚷嚷着疼,赖在医院不想出来。”唐辞吐出口气,“人事科调令已经签发了,去蓟乡当户籍警。”
“那也不差啊!”小伍说,“我还以为他差点把案情弄上报纸,捅了大篓子,高低得被开除呢!”
“还好饶局动作够快,韦曼丽宫谐罪行确凿,要不老车哪能这么容易就躲过风波。”唐辞叹气,“咱们一定要引以为鉴,千万不能向外人透露案件细节……”
他看了眼季银河,“哪怕是线人也不行。”
“……”小季同志心虚地摸摸鼻子。
程漠不忿摇头,“但是咱们本来人手就少,这会老田走了,老车走了,陆老师也走了,总该调几个人过来吧?”
唐辞低下头默了两秒,“等人事科安排。”
其实今天上午他已经就此事去找了丁科长。
没想到他还没张口,先挨了顿批评。
“……我说小唐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和雅馨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丁科长苦口婆心,“刚好昨晚在街上碰见了雅馨,她还真体谅你工作辛苦,说去你家打扫卫生,结果被你轰了出去,想到局里来看看你,又怕打扰你工作,托人给你带了条领带,又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么好的媳妇上哪找去,你还不知道早点把人娶回来!”
唐辞原本垂着脑袋老实挨骂,听见“领带”两个字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条领带……原来是雅馨买的?
那他岂不是一直误解了……
所以说,小季对自己根本没意思?
朦胧的记忆中,隐约响起开完第一次案情梳理的那个下午,他兴致勃勃找到季银河时,她当时给出的回答——
“……我给您捎带的东西您拿到了吗?”
“毕竟是檀小姐亲自给你挑选——”
唐辞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巴掌,拍打在自己的脑门上。
“打自己干什么?”丁科长狐疑地瞧着他因尴尬而涨红的脸颊,“我说的事你得记牢,不要哼哼哈哈的,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
唐辞咽了口唾沫,半晌才把手放下来。
“……我知道了,丁科长,我会好好审视内心的。”
“也没必要搞这么严肃!好像我们长辈催你们结婚似的!”丁科长喝了口茶,“真不是因为雅馨父亲的事才催你,你们干刑警的不容易,还危险,能成个家,加班回来有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这不好吗?”
“您说的是。”唐辞诚恳答道,“不过我来找您,还是为了空下来的副队长一职。”
“哦,你说这个啊,我昨天就在跟几位班子成员商量了。”丁科长徐徐摸着下巴,“目前确实有个人选,就是资历太轻,怕局里议论,老田那个位置也得找人补上的,这样,你先带着大家撑一撑,过段时间再一起发文宣布任职。”
“资历太轻的人选……”唐辞缓声,“你们指的是小季?”
“哎呀,我们还得考察考察,你这个大忙人少在我这打听,先去忙你的吧!”
唐辞一脸踟躇地离开人事科。
为了驱散浑身的尴尬,他没有回办公室,这才去医院看了韦曼丽和车志文。
此刻,清漪江沉尸案已经办结,贩毒案剩下的部分也移交给了三队。
面对着季银河同志那张明媚鲜活的脸,他觉得是时候跟她单独谈一谈,给心里那点虚无缥缈的念头做个了断了。
“小季,现在有空吗?”唐辞坦荡地询问,“我想跟你聊两句。”
还坐在办公室里的程漠和小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好哇!”季银河眨了下眼,“去哪?”
“天台吧。”唐辞松弛地笑了声,“你是不是还没去过,站在那上面可以看见城南的麦田,非常壮观。”
“——哇!”
五分钟后,季银河扶着市局天台的栏杆,盯着眼前深金色的麦浪,发出一阵惊讶的赞叹。
秋日的风吹过带着甜香的麦穗,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唐辞盯着她看了几眼,忽然发现她比三个月前瘦了,下颌更锋利,眼神也更沉稳了。
季银河转过脸笑起来,“队长,你不是又要敲打我吧?这一回我可都是样样听你指挥,绝对没有自己单独跑出去抓坏人了。”
“嗯,你做得很好。”唐辞抿抿唇,“我
想跟你说的是——”
他深吸口气,注视着她漆黑的瞳孔,生平第一次打了直球。
“小季,我对你很有好感,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异性出现了心动的感觉……我知道,我有未婚妻,我不配请求你和我开展一段自由恋爱,但如果你对我也有一丁点……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起努力……”
天台上安静了几秒,风裹挟麦浪,传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声响。
季银河转身抬起眼,正视着唐辞充满期待的眼神。
“唐队,谢谢您的坦诚。”她微缓了缓,来平复心中的惊讶,“跟您说句实话,我目前只对抓坏人和进步这两件事有好感。”
唐辞眼瞳轻轻颤动,这个回答其实在他意料之内。
他弯了弯唇,徒劳地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受了雅馨的父亲许多恩惠,他去世前希望我能好好照看他们母女,在那些亲戚朋友的拥簇下,我稀里糊涂地和雅馨就订了婚……但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唐队。”季银河打断了他,“您和檀小姐的问题,你们应该自己解决,我只是您的下属,并不想掺和进去。”
唐辞难堪地将头低下去,“做个朋友都不行吗?我和程漠还会偶尔聊点私事呢。”
季银河抬手锤了下胃,给自己鼓鼓劲。
“好哇,那我就说真心话了……在我看来,您之所以在我和檀小姐之间犹豫,就是因为你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连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妈经常说,人都是失去了才开始后悔的,您早就习惯檀小姐存在于每一个角落,无微不至地关心你的生活,才会对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一气呵成地说完心中所想,有点担心地盯着对方的神情,生怕他因为这番言论而恼羞成怒,把她赶回行政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