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家一天两顿,此时正是要用餐的时候,女人们在灶上忙碌,男人们各自在家中干起体力活,担水、劈柴、修篱笆、敲敲打打修补屋顶,听到家中小子的叫喊立刻就停了手。
“地里的粮真的多了?!”
“对,肯定是多了!你们看这院子里的草,刚才还是刚到脚跟的小杂草,现在都要长到我大腿了,哎哟,要日日这样,连喂羊喂猪的草都够用了。”
赶紧的,石老爹刚领着几个儿子到村长那里领了镰刀出来,就看到迎面而来的一大帮人,神色匆匆,明显也是来租借镰刀割稻子的。
……
“可惜这里没有秤,不然非得当场称称这一亩有多少不可!”
石老爹捶捶长时间弯腰抢收带着的酸疼,招呼家中小孩把地里落下的稻穗都捡起来。
往常只能稀稀拉拉捡个小箩筐的落穗,这次一亩地里就装了一大袋,让身量不高的小孙子拖都拖不动,只能叫喊着让大人赶过来帮忙搬运。
给地里留了粮的人整体而言不算多,但几个村子中只要有那么一户,那这宛如神迹般的一幕就瞒不住了,全村人都围在沉甸甸坠着稻穗的稻田外,嫉妒得眼睛都快红了。
要不是有小吏亲自盯着,要不是对方也是一大帮子人,只怕他们真的要忍不住去偷、去抢。
这么饱满的稻子,留作了来年的种子,这得收多少粮啊。
只要种两亩地,不仅全家的口粮有了,交税的粮也有了,剩下的就能寻摸些麻、葛,什么值钱种什么,不管是卖出去,还是自个儿留着做衣服,都是极好的。
“我本来留了几亩地,都是有人说项氏也收了地,我才把那几亩给收割了!”有人悔得捶胸顿足,拍着大腿直哭。
“我也是啊,我都留了四日了!只要再留几天,我就有了!”
“项氏误我!”
旁边爆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哭叫,几个男男女女匆忙赶过来,扑在田边哀嚎出声,一个个宛如死了亲爹亲娘的天塌地陷,让原本懊悔叫喊的人都停住了。
“我的稻子啊!”
“都是你!是你说城中几家大户高价收粮,让家里趁早收了好卖粮!都是你的错!”头发花白的老父厮打着往日最疼爱的小儿子,那仇恨的眼神,高高扬起的手,竟不像是对待亲儿,反倒更像仇人。
“他家昨日刚收完稻子。”旁边有人低声科普。
“昨日?!天爷诶,这就差一天了!”
对比起来,自己家那收了好几天的,似乎都没那么惨了,摸摸心口,那让人心疼欲裂的后悔已经浅淡了很多。
果然,幸福感是对比出来的。
有人比我惨,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
……
城中,项氏宅邸。
乐意和成然被项家仆人扶起来,面前被催发一样疯狂生长的绿植短短一会儿就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原来只是在道路两边装饰的珍品花草,就在他们眼前长成了张牙舞爪的野花野草。
虽然没有亲眼看大地里的情况,但仅仅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能想象出到底会有怎样的可喜又可怕的变化。
他们高价收来的粮……
被他们蛊惑提前收割粮食的农人……
乐意打了冷颤,他不敢想象失去暴富机会的人会有多后悔,这悔意又会转为多大的恨意。
他回头看向项梁,往日在他看来聪明睿智的大人物,除了震惊和担忧之外,并没有多少恐慌,他似乎还没想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
乐意收回视线,垂头颓然。他又侧脸去看多年亦敌亦友的成然,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脸,但只从他端着茶碗的手指上暴起的青筋、用力到发白的指节,都能看出……他慌了。
“项公,我二人还有急事,先告辞了。”乐意起身拖拽起成然,随意一拱手就直接离去,连对方的回礼都懒得理会。
这等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人,连现在的局势都看不清。哦,也可能是人家压根就看不上贱民。
傲慢的大贵族。
等死吧!
两人匆忙离去,一回家就赶紧收拾起细软行李,拖着家眷以秋游为名,连夜跑路。
呸,什么跑路,他们只是出去暂避风头。
乐意目光逡巡在自己漂亮的大宅院中,不舍地收回视线。唉,过些时日回来,可能就见不到了,再看一眼。
相比于有壮士断腕之决心,和当机立断之行动力的乐意,成然虽看明白局势,却舍不下这么大的家业,磨磨蹭蹭地开仓往秘密基地运粮,又收拢人手家丁,把收好各个门口院墙,自己就带着一家老小躲在城郊的庄子上。
然后他就听说项梁把来讨说法的佃户打死扔出去了。
成然:啊?
这时候不赶紧安抚,搁这火上浇油呢。
……
项氏的督工拎着鞭子,领着人游走在各处聚居地,身后垒得高高的粮车上全是黄橙橙的稻子。
他家定的收粮日来了,督工正一家一户地收取新粮,一只硕大的斗被放在粮车最显眼的地方,这是收粮是用的量器。
都是一斗粮,但斗与斗之间的差距可大了去了。
大斗进,小斗出。
这只是富豪贵族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手段。
这本是佃户们习以为常的一幕,但不知为何,看着被堆出稻谷尖尖的斗,他们觉得竟是如此刺目,如此难以忍受。
“管事的,您行行好,就不要冒尖儿了吧,今年收成早,地里没有增产,您给我们多留一口饭吧。我全家都给项氏干了几辈子,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求求您了。”老佃户趴在督工的脚下,一遍遍地哀求着。
他却被一脚踹翻了,粗糙的鞭子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呸!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督工狠戾地目光在一群拖着粮食口袋的人脸上一一刮过,他吐了口痰,“还有哪个想偷鬼少交粮的,站出来!”
他踢踏脚步,来回走动,“主家给你们田种,让你们有一口饭吃,谁知有些人竟然不知感恩,甚至还心生怨恨,埋怨主家没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蛤?你们自己说说,这像话吗?”
“啊?像话吗!”
有人羞愧地低下头,反思起自己的言行,为自己怪罪主家而自责。
要不是给项氏当佃户,他们只能去做没有田没有房的流民,然后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死掉,发烂发臭。
但更多的人是心生不满,本来只需要再等几天,他们也能有翻了好几倍的产量,有明年只种几亩就能养活全家人的优良种子,但现在,全没了!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督工带着刚进家门没几日的粮食扬长而去。
在强大的武力差距下,佃户们所有的不满与愤懑都被压下,聚居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中。
直到石头村送来了几袋粮食。
石老三与兄弟几个商量过后,觉得这回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多苦了卖身给项氏的石老六几次传回消息劝说,不然也随了大流,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给老六送些粮食过去吧,项氏这几天收粮日,每次收粮都卡着饿不死人的量来,以前没有办法,现在好歹让小侄子吃顿饱饭。”
于是就有了石头村背粮过来的一幕。
外人送粮进来,这可真是稀奇。
交完粮食,已经进入农闲状态的男女老少,闲来无事就喜欢凑热闹,这不就正赶上石老三刻意做脸的一幕。
拉开的麻袋口子里露出黄橙橙、圆滚滚的大粒稻子,随便抓一把就是满满的清香。
“这一袋子只需要一小片地,也就占点一亩地的零头。”他可以放大的音量,将话语中的得意传入众人的耳中。
一亩地的零头?!
这么多粮竟只是一亩地的零头?
想象出的画面让他们嫉妒心翻滚。
怪罪不了自己,就只能找个发泄口。
情绪瞬间被点燃。
本来强压下去的愤怒又燃烧起来。
项氏误我!
那本该是我的粮!
第100章
黑夜中燃起火把,火光照耀下是一双双曾经麻木的眼睛。
“项氏老贼,还我粮食!”
“把我们的粮食还回来!”
佃户混着黔首,将项氏府邸、乐家主宅、成家主宅包围起来,与门口把手的家丁对峙。
秋天微凉的夜风鼓动起佃户单薄破旧的短褐,像是往身体里呼啦啦灌凉水,但身体的冷意丝毫不能减弱他们的怒火,尤其是看到对面衣裳俱全,面色红润的模样,更是坚定了他们反抗的心。
已经习惯他们顺从的督工表现得比他们更愤怒,他手中的鞭子被甩得噼啪作响,怒目而斥:“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贱民,不要脸皮的白眼狼,主人给你们吃给你们喝,你们竟然敢造反!”
他狠狠剐过领头的几人,明晃晃的恶意表露无疑,“且等着,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掘你们的祖坟,让世人看看,是什么样的贱种才能生出你们这些狗东西来!”
仗着主家的势耀武扬威的督工并不知道,当涉及到安身立命的粮食时,最温顺的羔羊也会奋起反抗。如压抑到极点的弹簧,在瞬间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动手的是哪一方,当第一声兵戈相击的声音响起,整个场面就控制不住了。
……
项梁半夜被喧闹声惊醒,披着一件外袍坐起来,他揉揉抽痛的太阳穴,守夜的下仆悄声站到窗边,为他掀起床帘。
“外边什么事这么吵闹?”
项氏宅邸极大,在这里只能隐约听到模糊的呐喊。
下仆恭敬地伺候他穿鞋,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回禀老爷,是一些贱民在闹事,管家已经带人去处理了。”
项梁眉头一皱,厌恶之情一闪而过,“哪来的贱民,胆敢挑衅我项氏一族!”
下仆是内院中伺候人的,对外头的事并不了解,要不是管家提前交代了一声,他连刚才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罢了。”项梁没有再问,不指望一个伺候人的能解决,自己起身往外走。
他刚走出二门,就看到管家衣裳凌乱地往回奔来,一见到脸色更慌了,“主人,那些贱民打进来了!主人快避一避吧!”
“避?”项梁不屑道,“我乃楚国名将项燕之后,区区贱民,安敢让我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