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陷入沉默。
她见过长期化疗的病人。
有一些人的皮肤会变得干燥,长出鳞屑一样的东西,有一些人会出现认知障碍,对冷和热都会过度敏感,还有一些人心脏受损,需要长时间的监测。
“我知道您的顾虑,化疗对身体确实有一定的伤害,但和延长患者的寿命相比,那些伤害……”
“化疗就一定会好吗?”云锦问。
主治苦笑:“这个问题,谁都没办法给你肯定的回答,但只要好好治疗,就有治愈的希望。”
云锦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主治叹了声气:“不管怎么说,肿瘤变小都是一件好事,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靶向药缓解华总的痛苦,现在却可以给出更多治疗方案,您的心态应该更积极一些才对。”
云锦抬眸,礼貌笑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好的。”主治表示理解。
云锦从办公室出来,脸上的笑一瞬消失。
她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去自动售卖机买了瓶饮料。
一口气喝了半瓶,大脑得到糖分供养,总算恢复正常运转。
云锦又一次想起医生刚才给她看的那两张图像。
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跟她记忆中的那张不同,说明她在2013年做的那些事不是无用功。
那为什么,能做的她都做了,肿瘤却还是存在?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在被她改变后的过去里,花郁身上又发生了新的变故,落在华程身上就成了最终的结果。
云锦一边思考,一边喝饮料,等到一整瓶饮料下肚,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手机响了几声才接通,听筒里传出李阅书心不在焉的声音:“云总您好……”
虽然对方看不到,但云锦还是挂上了礼貌性的微笑:“李博士你好,我有点事想咨询一下,你现在方便和我聊聊吗?”
“现在?”李阅书盯着手里的镊子陷入为难。
云锦善解人意:“找个您方便的时间也行。”
“呃……一个小时后怎么样?”李阅书知道金主大人不能得罪,但现在实在抽不出空来。
云锦:“好的,我等你电话。”
说完,就直接挂断了。
“云锦?”
陈月琴的声音响起,云锦抬头:“嫂子。”
“你在这儿干嘛呢。”陈月琴朝她走来。
云锦:“我有点渴了,出来买瓶饮料,你怎么也出来了?”
“你一直没回来,我待不住,就想去医生办公室找你,结果在这儿遇上了。”陈月琴注意到她手里只有一个空瓶子,惊讶,“这么渴吗?”
云锦笑笑。
陈月琴试图从她的表情里,观察出一些有用信息,可看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鼓起勇气问:“华程……现在怎么样啊?”
“我们回病房说吧。”云锦温声道。
陈月琴答应一声,拉着她回去了。
病房里,华程正在跟刘壮斗嘴,一听到开门声,立刻抬头看过去。
云锦一进门,就捕捉到了华程的目光。
“嗨,老婆。”他笑着打招呼。
云锦本来不想理他,看清他穿了什么后皱眉:“衣服怎么换了?”
“护士让换的,”华程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病号服,“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只是云锦不喜欢。
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时,尚给人一种健康的错觉,换上松松垮垮蓝白条病号服后,脸色都被衬得苍白了,消瘦的手腕和锁骨露在外头,更是添了一种伶仃和脆弱。
像一块去掉修补痕迹的碎玉,将断裂面突兀地展现在人前。
她不喜欢这样的他。
华程在云锦的沉默里,读懂了她的情绪,立刻要将衣服换回来。
“换什么换,”刘壮按住他,“你没听护士说么,病号服更方便你活动。”
“我自己的衣服也很方便。”华程坚持要换,因为动作太大,手上的留置针都跟着来回晃。
刘壮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求助云锦:“你快管管他啊!”
云锦这才说话:“别乱动。”
华程立刻停下动作,默默看着她。
云锦神色微缓:“下午我拿几套睡衣过来,你穿睡衣。”
“好。”她肯给出解决方案,华程立刻笑了。
刘壮翻了个白眼,从桌子上掰了个香蕉给陈月琴。
陈月琴嫌弃地推开,拉着云锦在病床前坐下。
云锦一坐下,病房里刹那间陷入沉默,每个人都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她,只有华程低下头,默默捏紧了衣角。
云锦知道他们想问什么,静了一会儿后缓缓开口:“肿瘤变小了。”
刘壮迷茫地啊了一声,刚要问什么叫肿瘤变小了,就被陈月琴一把捂住了嘴。
有嫂子帮忙整治课堂纪律,云锦顺利地将医生说的话复述一遍,刘壮听得直抹眼泪,一边哽咽一边点头。
“好……太好了,华程有救了!”
陈月琴的眼圈也是红的,挽着刘壮的胳膊说不出话来。
相比他们,华程这个当事人反而更平静。
陈月琴很快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找个借口便要拉着刘壮离开。
刘壮尚且读不懂空气:“要走你走,我要留下陪床,我要照顾我兄弟……”
陈月琴捶了他两下,不顾他的抗议,强制把人薅走了。
刘壮的鬼哭狼嚎逐渐远去,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云锦起身将房门关上,重新回来时,华程已经掀开被子,默默看着她。
云锦静默几秒,脱掉鞋子坐到床上。
华程摸摸她的脚,果然很凉。
早上出门时,他看不见,快到医院才发现她没穿袜子。
华程等她躺下,立刻蹭过去抱住,躯干相贴,四肢恨不得打成死结,近到一定程度时,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血液奔腾的速度。
缠紧了,不动了,动荡了一上午的灵魂,总算归于安宁。
抱了一会儿,感觉她的双脚热乎点了,华程才低声问:“其实没那么乐观,对吗?”
云锦:“嗯。”
华程喉间溢出轻笑,胸膛也跟着轻颤,颠得云锦脸颊发麻。
“老婆,你这时候应该说点好话,鼓励一下我。”他提醒道。
云锦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花板。
华程叹了声气,将脸埋进她的脖颈。
“我不会放弃的。”他突然说。
云锦顿了一下,翻个身和他对视。
“之前没办法的时候就算了,现在既然有治愈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不会放弃。”华程认真地看着她,“我会好好治疗,再辛苦也治,我要活得更久一点。”
云锦:“哪怕双目失明?”
华程顿了一下,点头。
他适应能力一向不错,相信就算成了盲人,也会是一个可以正常生活的盲人。
盲人也是可以运动健身洗衣做饭的,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她的脸了。
哦,也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时不时得找个爱说实话的人,比如胖哥,问问自己现在的状态,需不需要保养护肤防晒,要确保眼睛就算看不到了,自己的脸依然是好看的。
不能给老婆丢脸。
华程的思绪已经飞散,云锦突然问:“哪怕脑死亡变成植物人?”
华程脸色微变:“不会这么惨吧?”
云锦眉头轻挑:“治疗过程中,什么情况都可能会出现。”
华程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云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突然听到他小小声道:“那我也要治。”
云锦神情微动,再次看向他。
华程笑了,眼睛弯弯的:“我们家超有钱的,可以聘请专业的团队来照顾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不过在那之前,咱俩得先把婚离了,不然你以后谈恋爱想公开的话,会很麻烦的。”
云锦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还畅想起来了。
看着他生动的眉眼,她真心感到不解:“那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华程被她问得一顿,失笑:“意义大概就是……”
病房里出现一刹那的沉默,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怪物,给这里下了静止的咒语。
一刹过后,时间重新流动。
“大概就是,相比冰凉的墓碑,会呼吸的植物人可以离你更近,你以后遇到困难时,不被理解时,感到愤怒时,都可以跑过来告诉我,虽然我不能给你回应,但只要我活着,就有人接住你所有情绪。”
房间还是安静的,华程的声音像是清浅的音符,绕着输液器转啊转,然后彻底消失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