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显赫的门楣,眼底没有丝毫的情绪温度,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塑。
“将军?”
来人低低唤了一声。
寒雨细细密密地落在少年桀骜野性的眉眼,他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锐利的冷光已经不加掩饰。
秦津沉声下令:“进!”
整齐划一的应声顿时响彻雨夜,如同尖锐的鼓声,瞬间盖过黑云层中炸响的闷雷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守在薛府大门前的禁卫军如黑云压境,长驱直入,早已被控制住的门房见状赶紧跪了下来,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看似平静的偌大薛府蓦地乱了起来。
犹如巨石投入水面,掀起轩然大波,惊呼声、求饶声、呵斥声就此打破雨夜的寂静。
下人惊呼不止,瑟缩不已,不禁抱成一团,在禁卫军的呵斥声中齐齐跪了下来,不敢抬头。
薛修德收在身边的养子、亲兵闻讯赶来,不等厉声怒骂,便被禁卫军拿下。
其余几位亲兵见状顿感心虚不妙,惊慌失措下欲转身逃跑,甚至想拿刀伤人,却被先一步而来的刀剑割断脖颈,双眼瞪大,身躯无力地倒了下来。
“哐当”一声。
一方厚重的托盘重重砸在地上,摆在上面精美可口的名酒与瓜果洒落一地,滚滚而下。
醇厚芬芳的酒香却掩盖不住这风雨已至的紧绷与血腥,密缀如珠的葡萄摔在地上很快便被纷杂慌乱的脚步踩碎成泥,在一道道惊恐不安的尖叫声中,雨水冲刷着血水,蔓延流去。
疾风骤雨浇灌在庭院中,青树不堪其扰,枝叶纷纷垂落下来,落了满地,不知从哪里掉落一颗浑圆硕大的珍珠,顺着血水滚落至院中那具醒目的尸身旁。
往日的珍贵物件,在此时早已无人在意。
华美的摆件、名贵的器皿、秀美的庭院、精育的鲜花、巍峨的假山、郁郁葱葱的老树......这些往日用来彰显身份的物件在此刻碎的碎、摔的摔、乱的乱、倒的倒、无一不在见证着薛家已经到来的衰败。
目光所及也不再是精致、鲜亮、气派,而是满目疮痍,那一声声惊恐到极致的惨叫声成了雨夜最令人骇然的响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双玄靴踏着昔日高高在上的门楣,踩着血水走来,缓缓停在纷乱的庭院中。
大雨倾盆,雨水飞溅,一遍遍冲刷着这座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曾经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薛府再不复从前的煌煌荣光。
也无人敢直视庭院中这道锐不可挡的高大身影。
声色俱厉的呵斥声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秦津掀了掀眼皮,目光扫过被禁卫军捆绑起来,满脸愤怒的薛修德。
此时的他再不复从前那般盛气凌人,狼狈二字牢牢笼罩着他。
“秦津!”
薛修德怒不可遏,浑厚的声音却不似平日倨傲:“你忘恩负义,竟忘记了昔日我对你的恩情,忘记曾与我儿一同在我膝下学武的日子了吗?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这一声声的怒吼震耳欲聋。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等屠刀架起时,薛修德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
望着眼前已经展露锋芒的少年,薛修德怒目圆睁,眼中不止有惊恐愤怒,还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妒恨和忌惮。
他很清楚,眼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任他们揉搓摆布,泼脏水而无能为力的稚童。
一年前,边杉来犯,秦津率兵三千,歼敌万人,俘虏上千余人,牛羊数万。
这是他的成名之战。
数月后他更是神兵天降,率兵大破敌军王帐,歼敌数万,俘虏边杉大王子阿鲁达和大将克兰其、鲁尔思等,俘获牛羊数十万只,将边杉就此逐出漠岚一带。
刀斩敌首、血溅硝烟。
那一天,秦津之名威震边塞,就连塞外的漫天黄沙都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为了阻止他的长成,他们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可最终还是徒劳,他们已经无能为力。
捷报传回长安时,天子大悦,百姓欢呼,待凯旋时,天子亲迎,禁军垂首,何等风光。
秦津威名震慑的又何止是塞外宵小,老将垂暮,血性不再,那天他看着高坐大马上的桀骜少年,不由退后一步,深深的无力席卷全身。
他怎能不妒?又怎能不恨?!
......
秦津神色淡漠,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那段被深深埋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知不觉浮现出来——
曾几何时,庭院中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也出现过他攀爬的身影。
回廊的尽头有过他来来往往的脚步。
屋内那张桌案上摆过他爱吃的糕点和饭食。
屋檐上落下过他抬头望月的影子。
还有......
某一间院落的梳妆台上,有他送来的,琳琅满目的首饰珠宝。
......
追忆不过一瞬,秦津没有任何波澜,至少表面没有。最终,他看向面容扭曲的薛修德,目光始终冷淡疏离。
他问:“那你可还记得你做下的恶?”
在长安城中,在行军打仗途中,在班师回朝途中,又多少次薛修德安插进来的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快要数不清了。
又有多少情意能经得起如此消磨?
薛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薛家,曾几何时,提起薛修德他不再敬佩,提起薛家他不再怀念。
他们之间已被隔阂仇恨填满。
薛修德显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剧变,瞳孔猛缩,一串串冷汗自额角滑落,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
最终,他无力地闭上双眼,面露颓废。
在这一刻,如水的弹幕冒了出来——
“笑死,薛修德还有脸问,他可没少害秦津,远离薛家,秦津发现外面根本没下雨。”
“薛修德到底真的叛国了吗?他可是女主父亲,要是真叛国了,女主接下来还复什么仇?”
“薛家除了女主和早死的薛怀瑾,剩下没一个好,尤其是薛溶月,砍头别忘了薛溶月。”
“还好她作妖,女主没有名入薛家族谱,不然也难逃一死。话说薛溶月是不是也在族谱上被除名了,不会不用死了吧?”
“别啊,求她赶紧死。秦津赶紧去道观把她抓走,她之前也可没少祸害秦津,险些害死秦津。”
“想想还挺爽的,之前薛修德和薛溶月作恶秦津,如今都要落到秦津手里了。”
“秦津肯定恨死她了,现在复仇归来,绝对不会放过她。”
“......”
“带走。”
平静的声音宣告薛修德的结局,秦津冷冷命令道。
随即他不再看眼前狰狞的面孔,只是在目光垂下时,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地面,发现那颗滚落在脚边的珍珠。
秦津一愣,剑眉微微拢紧。
他觉得眼熟,忽地弯腰,修长的指节捏起珍珠,放在眼前若有所思的打量,不合时宜的话语就这样钻入了脑海中——
“我真不是故意把这玉簪折断的。”
“你说不是故意就不是故意的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玉簪!”
“我赔给你好不好?”
“不要!”
“不止是玉簪,我再赔给你一匣珍珠好不好,你不是说缺珍珠制成的手串?”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要生我的气,不理我了好不好。”
“你要是真能赔我一匣珍珠,我就原谅你。”
“一言为定!”
血水敷在这颗圆润饱满的珍珠表面,不动声色地浸透秦津的指尖。
深邃幽暗的双眸定定地看着这颗珍珠,秦津眉心忽而狠狠抽动一下,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涌来,在心底翻出一道浪花。
握着珍珠的指尖骤然收紧,秦津尚未理清这股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心底已然泛起浓烈的抵触,好似冥冥之中有所规定,这股情绪不允许、不能、也绝不应该出现在他心里。
“将军,薛修德养子及其亲兵已尽数被拿下,女眷也被圈禁府上,只、只剩一人......”
“......是谁?”
“永安县主。”
永安县主。
这四个字落下,仿佛将禁锢在心头的一层浓雾拂开,在更为浓烈的情绪涌上来之前,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一张许久未曾出现的面孔。
那张纵使被刻意遗忘许久的面容在骤然想起时,依旧明媚动人,她似是弯了弯眉眼,笑着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秦津呐呐自语。
麻木许久的心霎时剧烈跳动起来,连带着呼吸都不再平稳无波,秦津剑眉皱紧,眼底闪烁着迷茫。
他一手覆上胸膛,似是想要将这突然疯狂跳动的心按住。
而无数如同雪花般的回忆,在此刻不由分说落了下来。
时常出现在梦中,或清晰或朦胧的娇俏声音在此刻也终于寻找到了主人。
在恍惚中,秦津陡然不安的发现,在他被条条框框,以及那些能够看见不能看见的规矩束缚时,那些或愤怒或伤心或狼狈或喜悦的种种情绪,都是由同一个人带给他的。
为什么?
没有人给秦津这个答案,耳畔边只有猝不及防下,带着慌乱急促的心跳声。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