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她进来的下人刚刚站定,广晟便听到动静快步从屋内行出,不由愣住:“薛娘子?”
侯府下人回道:“薛娘子说有要事寻世子,侯爷吩咐奴为薛娘子引路。”
说罢,便福身行礼退下。
广晟一脸无措,望了一眼屋脊上的世子,刚欲硬着头皮请薛溶月改日再来,回头却发现找不到薛溶月的人影。
他连忙东张西望,最终竟在攀爬屋脊的梯子上寻到了薛溶月,不由错愕,脱口而出一声惊呼:“薛娘子,不可,那梯子——!”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一截木梯应声断裂,薛溶月身子猛地往后仰去,下滑数寸,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了身后的一截榆树枝,这才没有跌下去。
薛溶月惊魂未定地握紧树枝,忽而高喊一声:“秦津!”
紧实宽厚的脊背线条僵住,秦津将头从手臂上抬起,素来盛着玩世不恭的眼眸泛红,眉宇拧起,可见迟疑。
——他怎么好像听到了薛溶月的声音,做梦了不成?
直到薛溶月气急败坏又喊了一声:“秦津,别装死,快过来救我!”
听到身后檐下传来的动静,秦津指节微微收拢,待几道急促的喘息声落下,他方才僵硬的迈动步伐。在咯吱作响的瓦檐声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一手抓着木梯边缘,一手攥着榆树枝的薛溶月。
月色偏爱,独揽他身。
他逆着明月,眉眼低垂,清冷的月色融化在眼底,成了晦暗不明的情绪。
薛溶月抬头望去,明明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她本来是想偷偷摸摸爬上去,吓秦津一大跳的,不成想被这该死的木梯吓了自己一跳不说,她还卡在木梯上,进退两难。
勉强稳住身形,朝秦津伸出手,薛溶月的脸色有些难看:“愣着干什么,赶紧拉我上去。”
这话说完,薛溶月顿时想起这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上元节那夜,她披雪上山,在与秦津的打斗中不幸跌下山崖,在千钧一发之际,幸好她手中紧紧拽着一截红绸才得以保全性命。
那时,秦津站在山崖边,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看着她,对她在性命攸关时的挣扎置若罔闻。
眼看手中紧攥的树枝已经摇摇欲坠,担心秦津会再次无动于衷,或者说些试探、讥讽的话语,薛溶月刚欲使出她的我有要事相商、你冤枉过我以及兄长的三套屡试不爽小妙招。
秦津却已经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没有想到会这般容易,薛溶月赶紧握上他的手。
柔软细腻的触感挤在掌心处,秦津喉结猝然一滚,目光慌乱移开,他险些又将手松开。
这一下可把薛溶月人都吓清醒了,为了稳住身子,手中的翠枝都要被她拽秃了,她急道:“秦津,你干什么!”
秦津回过神来,指节用力,将薛溶月拉了上来。
底下急得团团转广晟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见世子没有驱赶薛娘子,虽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事,再次悄无声息的退下。
薛溶月手腕都红了,她瞪着秦津,气鼓鼓道:“你故意的是吧,心肠真是歹毒,我今夜要是真的摔死在这里,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做鬼也别放过我。”静谧的夜风拂过枝叶,沉默片刻,低垂眼睫遮挡住眸底的深色复杂,秦津复又坐在屋脊上,捞起一旁的烈酒漫不经心地饮下一口。
薛溶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心情不好?”
“没有。”
秦津不承认。
“少来。”薛溶月轻嗤道,“你从小到大心情不好时,都是这副德行。别忘记了,这法子还是我教给你的。”
小时候,她喜欢看外面卖的杂书,尤其是一些才子杜撰的故事。可母亲兄长虽宠爱,却也不愿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她只能拜托秦津在外行走时,帮她捎带几本。
投桃报李,她将在杂书中学到的技巧无偿传授给秦津——
“就是这样,那些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要在寂寥的深夜坐在屋脊,感受着微凉的夜风,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然后陷入沉思。枯坐一夜后,再痛苦、难以抉择的问题都能想明白的,真的!”
于是,隆冬时节,六七岁的她与秦津爬上垒满厚厚积雪的屋脊,一屁股坐在积雪中,还险些随着落雪滑下去。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那夜阴云连绵数百里,根本望不到星月。
深夜,呼啸的东风一吹,冷得秦津裹紧大氅,浑身直打哆嗦,哭丧着脸道:“真、真的吗?可我、我我我我我屁股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了......”
其实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手中的袖炉都冻成铁疙瘩了,但是自己说的话,硬着头皮也要坚持到底:“没没没没错!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这是磨练,你你你你你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退缩!”
秦津眼睫上够挂着冰霜,闻言咬了咬牙,严肃着一张脸,低垂着眉眼作思考状,愣是没有再吭一声。到最后,她自己都受不了冷,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离开,但见秦津仍旧闭目凝思,出于仗义,她还是咬牙坚持着。
一直到后半夜,秦津猛然站起来,一脸严肃的说困扰自己的问题想开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同下了屋檐,双双喜提三日的高烧不退,十日的卧病在床。
薛溶月忆起往昔,还不禁有些得意:“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自从那年你雪中悟道后,一有伤心事就躲在屋脊上,那次你与侯爷吵架,挨了打,还是我头一个找到的你。”
“明明就是躲在这上面哭,还非不承认,说是在这上面看书,那书你都拿反了。”
双手叉腰,薛溶月上下打量着秦津,故意拿从前的事嘲笑羞辱他:“这次哭了没?”
眼睫微颤,秦津垂首望着手中的酒坛。
清澈的酒水被皎洁的月色照亮,在荡起的细微涟漪下,是薛溶月那张生动鲜活的脸。
见他半晌沉默不语,薛溶月又不禁有些怯怯,担心嘲笑的太过,秦津翻脸。
眉心微蹙,她刚想说些什么找补一二,忽听秦津冷嗤一声:“你还好意思提那年冬夜。”
“为何不好意思提?”薛溶月不满。
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大刺刺张开伸直,秦津放下酒坛,抬眸看她:“那年可是长安城百年间遇到的最冷的一场冬,险些没有将我冻死。”
薛溶月嘴硬道:“冷是冷了些,但你那夜思考的多认真了。”
闻言,秦津是真的被气笑了:“那是思考的认真吗?我那明明是被冻晕过去了!”
那夜冷得出奇,他又极其畏寒,若非薛溶月敲门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他是万万不会出门的。
结果,薛溶月将他领到屋脊上,头顶是凛冽的寒风,屁股下面是刺骨的寒雪。
他硬着头皮往那一坐,魂魄都险些出窍了!
偏偏薛溶月还不让走,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
辰被冻晕了过去,若不是打更声将他忽然惊醒,他那夜估计就要被活生生给冻死了!
他躺在病床上,正在感慨自己的福大命大,刚想派下人前去寻那夜的打更人万金酬谢时,薛溶月还屁颠颠跑来:“我的法子好吧,你能想通多亏了我,不是我,估计十天半个月你都要因压在心底的事烦恼!”
望着薛溶月那张得意邀功的脸,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苦恼倒也确实是想通了,毕竟那时他已经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事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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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柿子:险些被冻成冰雕
小月观察,小月满意:思考的真是很认真呢[害羞][让我康康]
第47章 月下醉酒
月色如银,万缕银辉毫不吝啬,垂洒在翠绿如洗的榆树叶上,在轻轻摇曳间,树叶发出沙沙响声。
柔和的夜风下,一轮硕大的圆月笼罩着并肩而坐的二人,默默无闻的裁出两道纠缠交融的剪影。
薛溶月将鬓边作乱的碎发别在耳后,终是没忍住再次确定:“你那时真的是被冻晕了?”
秦津手中捧着酒坛,斜斜觑她一眼,冷笑:“不然呢?事后病都没有养好,你还好意思跑来找我邀功,开口就要西域进贡来的红宝石头面。”
“我这不是不知道吗......”薛溶月小声嘟囔,“那你不还是帮我讨要到了头面。”
一片翠叶飘落在秦津眼前,秦津伸手抓住它。闻言眼皮轻颤,漫不经心把玩着那片叶子,只当作没有听见。
那年秦津还养在太后膝下,天子对他也很是关怀,在一次春猎中,见他小小年纪便能拉弓射箭,百步穿杨,顿时龙颜大悦,应允秦津可开口讨要一物,不论是何。
天子许诺不易,秦津回去思索许久,决定讨要那杆由西域玄铁铸造的长枪。天子也早有预料,早将那柄长枪备好,不成想,御安长公主与皇后相视一笑,都持了反对意见。
三人各持己见,还因此打了赌。
待约定日期到时,在天子期许的目光中,秦津嘴唇嗫嚅片刻,哼唧道:“......听说西域进贡了一件巧夺天工、华美异常的红宝石头面,臣想......要。”
在御安长公主放肆大声的嘲笑下,天子傻眼了:“你又不是女儿家,要什么红宝石头面?!”
秦津脖颈都红了,却愣是嘴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只管赐给臣便是了。”
御安长公主上前附耳几句,天子听得半惊讶半茫然,摇头失笑道:“......他们两人才多大啊,罢了罢了。”
斜觑秦津,他还是没忍住骂道:“你个不争气的,白白叫朕赌输了一坛好酒。”
而薛溶月则如一只得胜的孔雀,戴着那套红宝石头面频频在长乐县主跟前炫耀,气得长乐县主眼眶都红了,一路哭着跑回去骂兄长无用。
见秦津沉默不语,薛溶月撇了撇嘴,随手捞起一坛酒打开:“今日一笑泯恩仇。我自罚三口,向你赔罪。”
说完,便抬手撞向秦津手中的酒坛,随即毫不犹豫豪饮下三口。
剑眉微挑,秦津好心提醒:“这可是烈酒。”
“区区梨花白而已,不在话下。我酒量可是很好的!”薛溶月浑不在意。
无所谓的耸耸肩,秦津不再劝。两人一时无话,一个专心致志的把玩着手中的树叶子,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口抿着酒,倒是难得的和谐。
半晌后,薛溶月忽而低声问道:“你今夜为什么不开心啊?”
秦津的目光仍落在那片树叶上,闻言短促哼一声:“又来。”
薛溶月不解:“什么又来?”
秦津:“都说了不准再探听我的私隐,把我的警告当耳旁风。”
“嘶”了一声,薛溶月恨铁不成钢道:“秦津、秦世子!你对我的防备心怎么这么重,真的不能暂时放下对我的偏见吗?我这是探听你的私隐吗,我这明明是在关心你!”
薄唇微翘,秦津好整以暇地问:“那薛娘子为何要关心我?”
薛溶月抿一口酒,侧目看向秦津,坏心眼地反问:“你想知道?”
沉默须臾,秦津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中,他出乎意料的点点头,坦诚道:“我想知道。”
这下薛溶月是真的愣住了:“这是干嘛,怎么这会突然不嘴硬了?”
秦津失笑:“所以你到底说不说。”
薛溶月才不愿意这么听话,扬首示意秦津:“那你喝一大口酒。”
闻言,秦津收敛起唇边的笑,不紧不慢转过头:“好吧,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薛溶月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担心喝不过我,一会耍酒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