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老头说:“苦蕖一腌可就香了,酸汤泡馍馍,我着不住啦,我想投降。”
还有个老头说:“革啥命呢,我都快饿死了,只想吃馍馍。”
祁嘉礼再叹气:“她肯定要为林衍说情才对咱好的,说不定还想从咱们嘴里套情报套消息,一会她来问话,就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什么都不要跟她讲,明白吗?”
将来的人无法理解这场革命的疯狂,也理解不了这些人的偏执。
但如果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就是战争,是大轰炸。
是刚成熟的,沉甸甸的麦苗和谷穗被战火引燃,让人们陷入新一轮的饥饿中。
所以当老蒋说要联合老美反攻时,人们就会相互猜疑相互举报。
甚至还会疯狂到亲人之间反目成仇。
西北的苦寒,老头们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
田间地头最多的就是苦蕖,要不腌成酸菜没法下口,但是他们不会腌酸菜。
民兵们能回家吃饭,也不帮他们,他们不止饿,还苦,吃的苦。
但如果烧一锅热乎乎的酸菜拌汤,再把晒成蜂窝状的干馍馍泡进去,馍馍会吸满汤汁,咬上一口,那滋味儿,老头们一想就馋,馋的狂流口水。
突然,祁嘉礼一声咳嗽,老头们也纷纷立正,因为陈棉棉朝他走来了。
老头们站都站不稳,可都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陈棉棉并有理他们,而是揪着两个民兵的耳朵,出院子去了。
她不帮林衍说情,也不来套近乎,为什么?
老头们鬼鬼祟祟,鬼迷日夜,蹑手蹑脚,凑过去偷听。
玉米地里,陈棉棉指着俩民兵的鼻子在骂:“知道为啥别人都调去别的农场,就留你俩傻大炮吗,因为右派要是死了,上面查下来,要枪毙民兵。”
再以手比枪:“你俩得吃枪子儿。”
一个挠头:“许队说的,他们罪大恶极,死了没人追究。”
陈棉棉揪他耳朵:“你亲亲的许大队因为虐待右派,已经坐牢啦。”
俩民兵消息滞后,才听说,也被吓到了:“那我们呢,我们不会有事吧?”
有一个说:“还有红小兵呢,动不动来打人,咋办。”
陈棉棉说:“那个不用你们管,我自有办法,你俩胆敢再扬一鞭子打人……”
俩民兵表态:“我们就是驴日的。”
陈棉棉抬脚:“田里草长成那样,还不赶紧锄草去?”
俩民兵又不情愿了:“我们是民兵呀,锄草是右派们的活。”
陈棉棉抬脚踢:“驴日你爹的腰子,那都是比你爹还老的老头,你们不帮忙干活,累死他们了呢,就不怕你爹遭报应,出门被驴日?”
齐腰的玉米田里,苦蕖,马齿苋,狗尾巴草,长的乌乌泱泱的。
俩民兵一溜烟的跑了,老头们也如鸟兽散。
陈棉棉双手叉腰,得缓一缓。
而就在不远处,坐在同一把锄头上,林衍在看赵凌成,两眼忧虑。
赵凌成目望虚空,也是一副被雷轰过的样子。
半晌林衍说:“让赵慧退役吧,然后来帮你带孩子。”
再指陈棉棉的方向:“她给我粮食吃我很感谢,但是凌成,我们不能让她来教育下一代,她就像,就像我那个……”
赵凌成打断了他:“不要拿那种女人跟我爱人相提并论。“
其实他原来没听过陈棉棉骂人,因为她在基地的时候不敢骂人。
但林衍在这儿劳改了好几年,他最知道了,那女人是在男民兵队里混过的。
她比那些男民兵们嘴巴更脏素质更低,就四个字,野蛮粗俗!
没孩子没所谓,前段时间他们还离婚了。
可现在陈棉棉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瓜熟蒂落,要当母亲了。
林衍曾经当然有过妻子,一位旧社会的交际花,但是后来出轨了他上司。
她还带着不知是他,还是他上司的一双儿女去了对岸。
林衍刚才想说的正是那个女人,赵凌成了然,所以打断了他。
拿陈棉棉跟个旧社会的交际花比,他很生气。
林衍又说:“你也听到了,她刚才……”
赵凌成虽然依旧不知道陈棉棉都经历过些什么。
但毕竟相处过,也更懂:“她如果不够粗俗野蛮,早就被她妈卖掉,或者……了。”
民兵里多的是许大刚那种恶人,陈棉棉要不够蛮横,早被糟踏了。
西北遍地废弃的水窖,那每一口窖里,都沉睡着一个不够野蛮凶悍的女人。
在林衍的目瞪口中,赵凌成又说:“骂点脏话,挺好的。”
他可是从小长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竟然觉得妻子粗俗,骂脏话挺好的?
林衍觉得外甥好像有点不正常。
俩人正说着,不远处响起呼唤:“凌成,凌成?”
长话短说,赵凌成掏本笔记本:“美式枪支是你的长项,做研究又不犯法,休息的时候你还是继续工作吧,万一哪天能平反,你还有机会,能跟老美较量呢?”
他向来懂得如何说服人,林衍颤抖着手接过了笔记本:“好!”
另一边,陈棉棉在叮嘱马家兄弟:“有啥事就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咱们做人得讲良心,那些老头也不能让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你赵哥他爷爷的好朋友。”
马家兄弟一下就精神了:“姐你咋不早说呢?”
陈棉棉又说:“好好干,生完孩子,我还请你们吃羊肉,干好了,以后你们顿顿有羊肉吃。”
马家兄弟还得感慨一句:“那我们不成你弟弟,陈金辉啦?”
陈金辉虽出身贫寒,但从小到大几乎顿顿有羊肉,过的是少爷生活。
那生活,就是陈棉棉和陈换弟俩辛辛苦苦帮他拼的。
……
林衍并没有跟陈棉棉见面,也没跟她打告别。
跟她是否粗俗无关,他的身份连累赵凌成就够了,不想再连累别人。
一帮老头也白激动了,因为陈棉棉最终都没跟他们搭腔。
而且经过她一顿连打带踢的辱骂后,民兵们居然扛起锄头下田,锄草去了。
老头们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看祁嘉礼:“祁老,咋回事?”
祁嘉礼的侄子,就是军工基地的祁政委,他原来是搞统战工作的,在这儿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望着窗外沉思许久,却突然大叫:“瞎瞎!”
老头们齐看窗外,一只毛绒绒,嚣张的小小的老鼠一窜而过。
瞎瞎是真美味,比羊肉还香,但年轻人都抓不住,何况他们一帮老头子。
祁嘉礼再看砖头垒成的馍馍仓,不谈陈棉棉,只说:“那馒馒你们要慢慢吃。”
顿了顿又说:“红小兵再来你们就躲,我来顶,以后也别再打林衍了,咱们可是八路呀,咱们的纪律,不虐待俘虏。”
说来可笑,死到临头了,他们还在这儿讲纪律呢。
……
赵凌成在结婚那天曾问过陈棉棉,蜜月旅行她想去哪里旅游。
新婚有假期,他想去旅游,四处看一看。
陈棉棉却摸着他的衣服说:“我娘说,要我能给我弟弟也弄这么一套衣服,她就会是全公社最风光,最有面子的女人,赵同志,你能把你的衣服送给我弟弟吗?”
赵凌成无法解释她的脑回路,于是送她去读书,了解社会秩序。
他也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忠于老娘,但今天,他好像有点儿理解了。
……
下午一点,陈棉棉指着他回了娘家。
院门上着锁,但她一摸墙缝找到钥匙,就进门了。
进门后她直奔堂屋,把墙上挂的字画和明信片摘了,收音机也抱走。
还有俄罗斯套娃和一瓶茅台酒,都摆在八仙桌上,她找个编织袋全部装了进去。
赵凌成又被她给干懵了,说:“没必要吧。”
他爸的书法算是孤品了,能拿回去当然好,但收音机什么的他不想要了。
他可以买新的,别人用过的他嫌脏。
但陈棉棉已经进了西屋,那是许小梅的房间,她正在卷厚厚的羊毛毡。
羊毡也是赵凌成买的,她带回来给了许小梅。
这是纯羊毛,而且是反复捶打压结实的,自打61年开始为苏联还债,为了集中羊毛,它已经不生产了,这得带走。
陈棉棉翻了半天,没找到女式呢子大衣,只得暂时作罢。
赵凌成担心吊胆的,因为王喜妹可不是善茬。
他啥也不敢说,不敢问。
陈棉棉像鬼子进村一样扫荡,他就忙着往车上绑东西。
碰到人,俩人也不打招呼,再骑上摩托车,直接奔红旗公社。
公社的大队长也姓陈,此刻正趴在办公室睡午觉。
陈棉棉悄悄接了杯开水,又把她活雷锋的奖状从墙上揭下来,刚走到门口,正在打呼噜的陈书记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