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紧张的青年松懈了些,但还是问,“母亲,您喝下去了吗?”
黛黎也反应过来茶可能有问题,她推开秦邵宗的手,下意识咳了两下,“还没,没来得及。”
秦宴州彻底放松了。
一旁的丁连溪张口结舌,不仅是他,他双亲和祖父没有一个回神的,皆是错愕地看着衣袍沾了水的秦邵宗和黛黎。
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秦邵宗视若无睹,镇定地从黛黎腰上的荷包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茶水,又拂了拂长袍。
他喊丁连溪的字,问道:“从涧,平日类似这种下毒之事多否?”
丁连溪赶紧回神,“不多,算上方才那回,此前也就有过两次。丁家世代从医,对药材之味很敏感,若是饭菜中添了其他东西,只闻嗅或小尝一口就能发觉异样。且有些药材经蒸煮后,毒性远不如先前强烈。”
黛黎若有所思,“所以下毒对你们没什么用。”
不是冲着丁家,那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青莲教知晓他们抵达渔阳后,必定第一时间来求医,所以才来了这一出?
黛黎低头看地上的碎片,心道这茶应该是没毒的,有毒的很可能只是那条鱼。至于猫儿,是被故意放进丁家的。
这是一个提醒,或者说警告。
秦邵宗此时忽然和黛黎说了一句小话,“夫人,青莲教之人居心叵测,诡计多端,绝非正道。”
黛黎:“……”
在碎裂的杯盏被家仆清理干净时,丁老先生也将所有药材写完了。
整整三页,后面两页种类没第一页多,但可能是价值不菲的缘故,后面不太常见的药材都标注了分量。
丁陆英放下狼毫,“小郎君,从明日起,请每隔一日,老朽去为你施针,尽量压制赤胆活动。”
秦宴州起身对面前老者深深一揖,“谢过丁老先生。”
那位美丽女郎不好多看,这后生倒是无妨。丁陆英活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俊朗的后生。
可能是他习武已久的缘故,行走坐立都带劲儿,腰背挺直,气质也很刚硬,哪怕面冠如玉,也不带一丝阴柔感。
像一把凌厉的美人刀。
没有人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和人,丁陆英对为他医治一事接受良好。
除虫于他而言不难,难的是药材要齐全。若是因药材不齐,因此耽误了治疗,这责任也怪不到他头上。
不过有一事得提前交代……
丁陆英正色,“君侯,赤胆这类的蛊虫培育条件较为苛刻,并不常见。老朽之所以得知,是五十年前随父辈南下前往交州,偶然在一座小山村里得知。而那小山村如今何在,老朽已记不得了。”
五十载岁月,很多记忆都变模糊了。
尤其是对于丁陆英这种医痴来说,除了学到的东西还记得,你若问他当时的具体地点,何人教的他,周围还有谁,他是忘得一干二净。
但以如今小郎君的病情看来,当时那座小山村里很可能有青莲教的信徒,甚至是高层窝点。
秦邵宗听懂他的话中意:“无妨,丁老先生专注除虫一事即可。”
……
要事商议暂告一段落,在日落时分,秦邵宗和黛黎母子离开丁府。
有过猫儿被毒死一事,丁府没敢留他们用膳。
他们能吃得出来,然而不代表旁人也能,和这等贵客用膳,肯定要请对方先动筷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难辞其责。
秦邵宗也没打算在丁府吃,府中给她炖了新的鱼汤,他也颇为想念小炒肉,回家自己吃自己的。
离开丁府时,丁家阖家送他们出门,秦邵宗先将黛黎搀上马车,他将登车时,似察觉到什么,敏锐地侧头。
约莫六七丈开外,一个着交领短打,以发带束发的男人目光和秦邵宗碰了个正着。
大概没料到自己突然被发觉,且看过来的还是武安侯本人,那男人一惊,下意识就撇开头。
他动作太大,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猫儿中毒的事在前,秦邵宗心里窝火得很,“胡豹,抓住他。”
胡豹也看到人了,二话不说直奔过去,那人见状立马逃,却被胡豹赶上,一个飞踹后摔倒在地。
胡豹拎着人回来,前后一分钟都不到。秦邵宗并不看人,不置一词地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碾过夕阳,车驾返回秦府。
回府后,秦邵宗将金多乐喊来,“金多乐。”
沉沉的三个字砸下,叫这个身为行军教授的斯文男人心头一跳。
他上峰对待武将和文官是有区别的,对前者连名带姓随便喊,有时还骂几句;但待后者,往往会喊对方的字。
这一上来就喊全名,在金多乐的记忆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金多乐旋即正色,“君侯,您有何要事吩咐?”
秦邵宗将三张桑皮纸放于案上,“这三份药材清单,不计人力,也不计任何财力,两个月内务必收集齐,听明白否?”
说这番话时,秦邵宗语速比平时慢些,“财力”二字咬得重,且还一瞬不瞬地看着金多乐,透出一种不多见的郑重和严肃。
金多乐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瞬间明白在这个任务上,君侯容不得他像往常一样抠门。他忙拱手应答:“卑职明白,您请放心,此番必定严格按您的吩咐去办。”
秦邵宗:“十日后来向我汇报一回,去让乔望飞进来。”
金多乐应下,拿了单子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片刻后,乔望飞入内,“君侯,您找我。”
越临近冬季,黑天得越快,分明回府时夕阳灿烂,如今天幕却已暗下了大半。
伟岸的男人坐于案后,余晖从窗牗外溜入,斜着落在他身上,以他高挺的鼻梁为分界,分出明与暗,“夫人曾救你一命,你可还记得?”
乔望飞立马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秦邵宗拿出另一份清单。
不同于给金多乐那份完整的清单,如果丁陆英在这里,他一定认得这份单子上,全是北地所没有的药材。
秦邵宗敞开了来说,“这份清单上的药材有的生长于南方,有的则在东边或西边,全是夫人之子治疗顽疾所用。你明日去军中挑选一批士卒,由你亲自领军去收集药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中途从商贾手中收购也好,兵分多路前去药材生长地也罢,总之最多七十日,需带收集到的药材返回。”
秦邵宗深知除了胁恩以外,还需让马儿吃草,“待你回来,赏五百两,豪宅一座,良田百亩。那些随你南下奔走的士卒,每人得五十两,每收集到一样药材,每人往上递增十两赏赐。”
现今一头牛也不过二两银钱。小县城的二进宅子,一座仅售二十两。
这五十两,于许多人而言是一笔巨富,秦邵宗一出手就是两套房子。
乔望飞能拿到的五百两更是不必多言。
乔望飞知晓上峰向来大方,从不亏待有功者,但这种还未做成事,就许出去一大笔银钱的,还是头一回。
“君侯,您不必赏我银钱,我欠黛夫人一条命,为她奔走我心甘情愿。”乔望飞连忙道。
那缕溜入书房的夕阳逐渐淡去,案几之后的男人的面容也随之隐没在黑暗中,“给你你就拿着。去吧,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回郊外兵营挑人,明日一早启程。”
乔望飞听他语气不容置喙,遂拱手领命,“属下定当尽心竭力完成使命,方好不负黛夫人大恩。”
秦邵宗离开书房,走进正院,恰好赶上晚膳呈到屋里。鱼汤的鲜美滋味飘了出来,引人食指大动。
秦邵宗脚步加快了些,不用旁人喊,他径自在黛黎旁边入座。
黛黎见他来了,想要拿汤勺,她的指尖还没碰到那木柄呢,一只带着疤痕的白皙手掌伸过。
“母亲,我来。”
黛黎笑了笑,没阻止儿子帮忙呈汤。
秦宴州先给黛黎呈了一碗,又给秦邵宗装了一碗,然后才是自己。
汤碗刚放好,外面有脚步声渐近,原是胡豹来了。
“君侯,方才偷窥那人自称卫家侍从,该如何处置他?”
他话落,黛黎没忍住看了眼秦邵宗。
第97章 有何机密是夫人不能听
先前黛黎不知道卫家, 在马车里听他说过,现在知道了。
秦卫两家是姻亲,虽说卫氏女病逝十几年, 但随着秦家的逐渐势大,这些年卫家肯定不断与之走动, 他们的关系肯定比其他望族要亲近一些。
至于派人暗中观察,黛黎猜测可能和白日郡长史口中的“要事”有关联。
思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但黛黎全当八卦听,他那些事和她没关系。
捧着儿子给她呈的鱼汤, 黛黎悠哉地吹了一口气, 拂开上面的葱花,慢慢喝汤。
刚炖好的鱼汤非常鲜美, 里面还加了姜丝,在这渐凉的秋季, 一碗鱼汤下肚,肚子都是暖烘烘的。
“先扣押此人一段时间, 看管严些, 不得让其与外界接触。”秦邵宗的长指在案上点了两下,“下回卫家的事,不必在饭点时来报。”
胡豹怔了怔,拱手领命退下。
卫家。
卫丛木和三弟卫丛森在主厅等候, 不时看向大门方向。
他们从未时初等到日落, 茶水喝了十几壶,茅房都跑了好几次,主厅也走过十几个来回,甚至连棋都下过好几局。
从日光明媚,等到日薄西山, 再等到夜幕完全降临,都还等来侍从的身影。
“长兄,宵禁已至,按理说怎么都该回来了。但如今还不见人影,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该不会被发现了吧。”卫丛森担忧道。
卫丛木闻言面露着急,但慢慢的,他的焦虑沉淀下去,变成了深思,“当时我派人偷偷尾随武安侯,发现他们去的是丁家,我在外待了半个时辰,还未等到他们出来,这才派了人等候。丁家世代从医,武安侯在丁家待这般久,是否真在南方那边负了重伤?”
卫丛森嘶地抽了口凉气,“如今武安侯扣了人,是否他不愿意泄露消息?能让他慎之又慎,长兄,武安侯该不会命不久矣……”
卫丛木身躯一震。
卫丛森越说越觉得可能,“我听闻武安侯今日领军进城时也未骑马,他何时变成了那种有马不骑,偏要乘马车的男人?他十来岁就随父兄上战场,以前负伤照样是骑马归城,从不愿露短。怎的几十年的习惯,忽然就改了?”
“可我今日见他,他声音听着不虚,我站在车旁往里看了一眼,他面色也如常,且车里还有个美姬,怎么瞧都不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话虽如此,卫丛木心里的疑虑在不断加深。
“美姬会不会是障眼法?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他携美同游。”卫丛森猜测。
卫丛木摸了摸胡子,一时之间难以定夺,“可那女郎确实生得美若天仙,别说渔阳郡内,怕是整个北地都无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