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中途,蔡元已坐不住,从座上起身撩袍对着秦云策跪下。
待话毕,他更是以头抢地,拜大礼。
坐于上首的秦云策看着下方的蔡元,沉默片刻,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蔡元心惊胆战,生怕秦云策后面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事事关郡都尉和部都尉,非同小可,我难以决断。恰好今日家父状态不错,不如你随我一同去见他。”秦云策说。
蔡元愣住,反应过来狂喜不已,“好好好,有劳大公子了。”
“你随我来。”秦云策从座上起身。
他带着蔡元走出大厅,走过一条长廊,最后来到一间药味非常重的院子。
“蔡农都尉在此等候片刻,我先入内通传一声。”秦云策对他说。
蔡元连连颔首。
他目送秦云策入内,在外面焦心等候,大概过了半盏茶,秦云策从阁院里出来。
秦云策以掌做请,“蔡农都尉,你可以进去了,不过家父此时不宜见风,还请你站于垂帘之前与他说话,莫要入内间。”
蔡元忙正衣冠,同时嘴里说道,“明白,我定谨记大公子提醒。”
他入内,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内间堆满了药材,有的放在柜子里,有的放于堆叠的多层木架上,甚至房中四角墙上有钉,挂着直垂下来的药包。
蔡元早知秦邵宗重伤,此时见怪不怪,只心道外头传言非虚。
他止步于内间的垂帘之前,不管其内之人是否看得见,对着垂帘深深一揖,“卑职蔡元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凯旋,愿君侯万福金安。卑职本不该在您疗养期间来打扰,只是有些人实在是狐假虎威,欺人太甚……”
他话中适时带上了哭腔,宛若被逼到走投无路,悲愤欲绝。
“事情我方才已听云策提过一两句。”里面传来了低沉的男音。
蔡元稍怔,光从声音听来,武安侯这中气还是很足的。
难道是在强撑病体?
而被蔡元认为正在勉力支撑的男人,此时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长案前,手执一份刚从其他州传回来的册子。
外面,蔡元一听秦邵宗说提过一两句,顿觉十分有必要将事情再叙述一回。
于是他声泪涕下向秦邵宗哭诉。
房间里的秦邵宗一心二用,待外面哭诉完说:“卫丛林弑逆上峰实在不该……”
蔡元眼中迸发出亮光,但就在他期待后续时,里面突然传出咳嗽声。
蔡元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
片刻后,内间之人止住咳嗽,后面是一阵静默,似乎是在匀气。
屋内。
秦邵宗提起狼毫,刷刷两下写了一段回复,随后将小册放于一旁。
一连处理完两份信件后,男人才开口,“卫家这些年行事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了。蔡元,你身为农都尉,掌屯田殖谷,北地军经围剿盐枭和司州一战所耗粮草甚多,今年的秋收你多加留意。”
蔡元眼瞳微微收紧。
官场上,许多话都不会说得太明白,皆是点到即止。如果没有第一句“卫家”,光听后半句,蔡元会觉得武安侯在督促他工作。
但联系上下,蔡元立马就听出了言外之意。武安侯这是要他从屯田这一块入手,给卫家找苦头吃。
这里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冲得蔡元脑袋发懵。
秦卫两家是姻亲,武安侯丧妻十五载未续弦,外界不看僧面看佛面,平日皆礼让卫家三分。
然而如今,却由武安侯本人却透露出其他意思。
秦卫两族的关系,看来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好。也是,随着秦三公子的年岁渐长,这些年卫家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秦邵宗继续道:“至于蔡培之事,暂且先缓一缓,待过段时间我状态好些,再处理。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逐客令已下,蔡元不敢留,只得再次拱手,又说了些吉利话,这才离开退出屋子。
蔡元进去时欣喜交加,出来时心事重重。
武安侯说蔡培之事暂且缓一缓,过段时间再处理?
前后两句话结合,是否缓过以后结果如何,全看他这个农都尉行事之成效?
……
屋内。
嘴上说要休息的男人,将案上的小册处理完后,起身离开,完全没要休息的意思。
他往正院方向去,行过一段,将将抵达正房院口时,忽然听见里面有道高亢的声音飘出来——
“这和呼风唤雨有什区别?黛夫人您太厉害了!”
公鸭嗓的辨识度很高,既大声也情绪激动,是他小儿子的声音。
秦邵宗长眉扬起,加快了脚步,刚入院就听那道温柔的女音传来:
“区别还是很大的,我可没办法呼风唤雨。”
黛黎心想这两个就不是同个级别的。
呼风唤雨,人工降雨。
最早的人工降雨在二十世纪的中期,和现在的差距么,也就差一架能扶摇直上九千米的飞机和干冰。
秦祈年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自外走来,他扭头一看,随即眼睛更亮了,拿了一根火折子乐颠颠跑出去。
“父亲,您看这个!”
秦祈年将东西举到秦邵宗面前,“黛夫人刚做的火折子,这相当神奇,只需吹一口气就能引火。到时行军作战在外,点火方便太多了。”
虽说燧石不难用,但万一遇到打湿的木料或布料,那定然是点不着的。
火折子就不一样了,吹一下就能燃。
“父亲您看。”秦祈年拨开盖子,对着长呼一口气,当场给秦邵宗示范。
焦黑的竹管首慢慢变红,最后在秦邵宗的注视下“呼”地冒出一团火。
棕眸里划过惊愕,秦邵宗从儿子手中拿过火折子。他方才见秦祈年是掀盖再吹气,便把竹盖盖回,片刻再揭开。
火焰已消失不见。
但当气流拂过时,火星忽地重现,很快茁壮长成小火苗。
秦邵宗骤然抬首去看正房。
正房门户大开,她坐在案几旁,正和秦宴州那小子说话。
日光斜着映入房中,在地上挥出一笔极为靓丽的颜色,那抹色彩一路延绵,碰到了女郎如花瓣般散开的裙摆,绘上五光十色。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房中的女人转头过来。
她的眸子黑黝黝的,像浸在冷泉中的黑珍珠,清澈又透亮,比地上晕开的光还要来得动人。
黛黎只觉有一道分外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偏了偏头,撞入那双棕色的眼里,顿了下,而后若无其事移开,只当没看见他眼中的情绪。
黛黎在和儿子说话。
今日是他们回到渔阳郡的第八日,回来的当日就去了丁家求医。
第二日丁陆英便来给州州扎针。
不算今日待会儿要去扎针的那一次,来到渔阳后,儿子已经让老先生施针三回了。
黛黎问道:“已经做过三次针疗了,和以前相比,州州感觉蛊虫发作的那个夜晚有舒服一些吗?”
她记得儿子说过,每隔十日就会有一宿特别不舒服,头晕耳鸣还腹痛,完全无法入睡。
秦宴州点头,“好了一些,头没那般晕了,听到的虫鸣振翅声也小了许多。”
他没有提腹痛转好。黛黎知晓这一项多半是没改变,她心疼又无可奈何。
“妈妈,针疗没办法一日千里,如今已经比从前好了。”秦宴州安慰母亲。
“夫人做的火折子甚是精妙。”秦邵宗进屋来。
如秦三所言,此物用在行军打仗上,在雨天时能发挥莫大的价值。且就那么一小支,轻得很,携带也是极为便利的。
黛黎随口说道:“当我先前骗你不成?它自是比燧石方便许多。”
只应了秦邵宗这一句,黛黎话题又落回儿子身上,“丁老先生应该来府上了,州州,我和你一同过去。”
前几次也是黛黎送儿子去就医,今日也不例外。
黛黎先前只以为秦邵宗回屋有事,但等她和儿子出了正院后,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黛黎转头,只见那对父子跟在后面。她身后的男人见她回首,脚步加快,不过眨眼后就和她并肩。
廊道不算狭窄,并排走三人谈不上拥挤,但走着走着,秦宴州落到了后面去,和秦祈年走在一起。
秦邵宗没说话,黛黎也没有。
后面的秦祈年在叽里呱啦和秦宴州交谈,不,其实算不上交谈,是他单方面输出好长一段,问东问西,问长问短,后者被他烦得不行,惜字如金地应他一两句。
秦祈年像被鼓舞般,继续缠着秦宴州说话。
黛黎眼睫缓缓下压。
金乌在他们身后,将四人的身形一同引向前方。两两并排,皆是一道影子长一些,身边那道短一些,有种相似的和谐。
黛黎来到另一座小阁院时,刚好丁老先生到了。
“君侯。”丁陆英对秦邵宗拱手作揖。弯腰间,他挡住眼中的惊愕。
算上今日,他一共来了四次秦府为那位小郎君施针。而四回里,武安侯居然亲自陪同来了三次。
“丁老先生不必多礼。”秦邵宗将人虚扶起,“宴州交给你了。”
施针得脱衣裳,有时还视情况配合放血,有外人在影响医生工作,黛黎不便跟进去。
“父亲,秦宴州得了什么病?”秦祈年好几日都没搞明白。
先前他以为那些药材是给父亲用的,用于吊命,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
需要药材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