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八尺有余的男人着黑袍, 墨发以冠帻高束,他面色如常, 雄姿英发,腰悬环首刀,势重如山嶽,根本不像负伤的虚弱模样。
没受伤?
那何以先前“武安侯命悬一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莫不是假的?还是说丁老先生妙手回春, 将他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
卫澄回过神来, 忙从座上起来,对秦邵宗福身见礼, “妾拜见君侯,愿君侯身体安康, 福泽绵长。”
低头见礼间,卫澄一直偷偷观察上首, 惊讶地发现那位居然动都不动, 就和椅子粘上了似的。
而男人熟视无睹,显然是习惯了。
习惯她的随意,各方各面的随意,不论是否有外人在场。
“坐吧。”秦邵宗走到黛黎身旁坐下, “许久未见卫老长史了, 他近来如何?”
卫老长史,这是卫澄和卫家兄弟的父亲。
卫澄闻言,立马露出忧悒之色,“家父近来食不下咽……”
还不等她说完后半句,上首的男人插话过来, “那可能是年纪大了,牙口不好。”
黛黎拿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晃出些许,将她衣袖润出一小片深色。她低眸看杯盏,很庆幸还没来得及喝。
秦长庚这人说话真是一如既往难听。
心里才嘀咕完一句,身旁人便往她这边看。
黛黎也转头,和他四目相对。
秦邵宗伸手从黛黎腰间的小荷包里抽出手帕,拿她的帕子帮她拭了拭袖子,“夫人的衣裳湿了,不如你先行回房更衣吧。”
黛黎低头看。
确实湿了,但也就湿了那么一小片,连四分之一个巴掌都不到,说不准再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
不过……
“也好。”黛黎乐得自在。
这位卫夫人来访目的不单纯,卫家是他姻亲,交给他自己应付。
于是在卫澄瞠目结舌之中,黛黎带着两个女婢施施然地走了。
卫澄心里嘶地抽凉气,难以置信她居然连头都不回。
在黛黎离开的一盏茶不到,秦邵宗以身体不适为由,也离开了正厅,只留下小儿子继续招待。
黛黎前脚回到主院,秦邵宗后脚便跟了进来。
“夫人,过几日我胞妹带她女儿来府上小住。”秦邵宗坐她身旁坐下。
黛黎现在一听来客就头疼,这位更是重量级,不仅要带女儿一同小住,还是他亲妹。
以她和他如今的关系,她完全能料想到他亲妹见到她后,可能会旁敲侧击地问她许多问题。
黛黎以手支额,眼睫垂得低低的,只看着面前的檀木案几,“秦长庚,你回你的君侯府行不行?你和云策祈年他们一起回去,到时你妹妹来,你们在那边接待她们。我不是你们这边的人,你们的弯弯绕绕我不懂,我应付不来。”
今日见客这一出,回来那一路黛黎自个琢磨了下,越是琢磨,越是觉得他今日有所图。
秦邵宗可不是闲人。
他专程露面,又待了片刻不到就离场,怎么看都好像以卫夫人为媒介,让她对外传递某种信息。
但说实话,黛黎对渔阳的望族斗争完全没兴趣,她不关心哪家在权斗中占据上风,也对秦邵宗未来的计划不感兴趣。
先前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只觉接待个客人,当普通来客即可。然而今日一见,没聊几句她就觉得不寻常。
她当对方是寻常访客,对方却并非单纯来唠嗑。
“夫人,我此番让红英回来,主要是让她认一认人。”秦邵宗握住她另一只手。
黛黎试图抽回手,“认什么人,你妹妹都嫁到外郡去,按你们这里的规矩,她一年估计都回不来几回,何必折腾我。”
“确实回不来几次,但总归要认得君侯府的主母。”秦邵宗长指插入她的指缝,和那只白皙柔软的素手十指相扣。
黛黎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来还只是有气无力地缩手,瞬间像被蛇咬了一口般,闪电般往回缩。
秦邵宗没料到她的反应那么大,本能地抓住,却只能抓到她的指尖。
捏住那点粉白的指尖不放,深色的大掌宛若叼住了肉食的虎,咬住不松,往回一拽以后,利落虎口大张将其彻底裹入腹中。
“黛黎,你什么意思?”他紧紧盯着她。
这话也是明知故问,刚刚她那见鬼似的一缩手,他哪能不明白。
她不乐意嫁他,对君侯府主母之位避如蛇蝎!
黛黎的手被他紧紧握住,那道灼热又带着锋芒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要将她烤化。
她并非无所觉,只是仍没有看他,依旧垂着头看案几,像能在上个面看出一朵花来。
“黛黎!”他极少连名带姓喊她。
他每一回这般喊,绝对是要和她说的事非同一般。
黛黎眼睫微颤,到底转头看向秦邵宗,眼里有深深的无奈,“秦长庚,那样不好。”
她当初说“不做妾”,除了是拥有现代灵魂的她最基本的一则以外,还是那时被莫延云缠得没办法、不得不给出的解释。
不做妾只是基础,不代表满足了,就等于可以结婚。她也从没有想过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男人成婚。
说到底,她和他的观念不一样。
可能有人觉得这两个字没什么分量,无伤大雅。但不然,观念不合就像在两人之间洒了一捧沙石泥土和种子,起初可能无关要紧。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那些不适和矛盾,就会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最后长成令双方都没办法忍受和忽视的苍天大树。
古人和她的观念中间横跨千年,犹如一道巨大的天堑。
她跨不过去,接受不了三从四德,和自己的男人妻妾成群;秦邵宗也理解不了从一而终,和为何要对与自己身份地位悬殊的女郎讲尊重。
这都是无解的。
她如今只想快快将州州身上的蛊虫除了。至于其他,无论是他的亲眷也好,还是他后院里的那些姬妾,只要不在她面前转悠,她都可以看在他劳心劳力为州州付出的份上,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忍一段时间。
“有何不好?”秦邵宗沉声问。
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费心费力给一众渔阳望族设局,只为了破除自己当初必娶卫氏女为妻的承诺,他一定会耻笑那人天方夜谭。
倘若有人再告诉他,那个被他捧着奉上君侯府主母之位的女郎,对此不屑一顾,甚至第一时间拒了他,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再将那人的脑袋拧下来当酒樽。
然而如今,秦邵宗除了荒唐以外,只有说不出的郁闷。
“你我不合适。”黛黎只是道。
他追问,“你那个丈夫想来今后再无缘与你见面,和死了有什区别?而我妻位空悬。你寡我鳏,何处不合适?”
“不仅是这个问题。这天下寡妇和鳏夫千千万,若仅是丧偶就能两两配对,未免太过荒唐和随意。”最后那两字落下,黛黎分明看到他颈侧的青筋在跳。
秦邵宗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头,愤怒也在他的胸腔里炸开,形成无数锋利的刺球,叫他几欲呕血。
随意。
她居然说随意!
他硬生生将那股怒气摁回去,“卫家之事在处理,君侯府的修葺已提上日程,后院那些姬妾也自有去处。夫人倒与我说,以上种种,哪一桩是随意?”
他知晓桃花源非同一般,她双手几乎无茧,可见并非从事体力劳动。
有家底,博学聪慧又极为美丽,这样的女人是相当傲气的,和旁人共侍一夫的几率非常小。
且有了她以后,什么李姬杜姬,留着也无用。散了就散了吧,叫她们到外面吃别家的米饭去。
黛黎愣住,忽然想起一事。当初在船上时,谛听说武安侯曾与卫家有过约定,他若要续弦只能娶卫氏女。
还有他说姬妾自有去处。
难道是遣散了?
黛黎承认,一个自打从娘胎落地就沐浴在封建大环境的男人,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不是没有触动。
她也承认她如今挺喜欢秦邵宗,但那是最浅显的、完全停留于生理层次上的好感。纯粹是因为这个男人足够强壮,技术足够好,在床上和她合拍。
这种肤浅的好感是可以替代的,不是他,也能是其他人,真没什么非他不可。
而且这个时代只有休妻,没有和离一说。和离制一直到唐代才被正式写入律法,受官方的认可和保护。
现在的秦邵宗对她热忱,往后呢?她不怀疑真心,但真心易变。
“秦长庚,我们先不说这个好不好。州州的蛊毒还没有除去,我现在没有心思想其他。”黛黎低声道。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天上柔软的、飘着小雨的云,也像窗台上拂过的风。
秦邵宗胸腔里的那团火翻滚了几个来回,烧得他心肝脾肺都生疼。
窗外鸟鸣不断,叽叽喳喳,传到秦邵宗耳中,他只觉更加心烦。
真是该死的烦人。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到底不是毛毛躁躁的冲动少年人,他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很明白有些话平日开玩笑时能说,如今绝对说不得。
这狐狸本就不乐意,再拿话刺她,估计以后躲洞里连往外探头都不愿。
“行,那就等秦宴州病愈以后再谈。”他妥协了。
黛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秦邵宗真是被黛黎这个眼神气笑了。
在她眼里,难道他就是那等蛮横专制之人?
黛黎看着他眼里的火噌地上来了,张嘴欲解释,但先前握着她的大掌此时猝地用力将她一带。
在黛黎的惊呼中,烟紫色的衣玦翻出一抹弧度,她整个人栽入身旁男人的怀中。后者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俯首吻了下去。
这个吻无疑携着怒意,那把在秦邵宗胸腔内翻腾叫嚣的火焰,似乎随着连接处烧了过去。
黛黎被他卷着,咬着,吮着。后背抵着他的长臂,前面与其紧密张贴。
日光正盛的午后,屋内亮堂得很,分毫毕现。而他亲吻时一如既往地不闭上眼睛。
那双狭长的棕眸紧紧锁着她,对比最初,里面多了许多沉甸甸的、像浓墨一样化不开的情绪。
黛黎眼帘半垂,也没有完全阖眼,只将视线压了压,和秦邵宗的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