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什么不合规,只要地头蛇秦氏足够强势,他就是一方的土皇帝。更遑论如今主弱臣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几近于无。
秦邵宗“嗯”了声,承认她说的是事实,想说其他,却又被勾起了点另类的好奇心,“夫人,桃花源不以孝廉察举选官吗?”
黛黎:“当然不。孝廉察举过分强调道德品质,但实际的治理能力如何,这还有待探究,出草包的概率非常大。但是桃花源不一样,那里有一套相当完整且严谨的制度,一切以考试成绩说了算。无论你是士族出身,还是来自布衣之家,只要想走仕途,就得考试。唯有凭真才实学,才能被择优录用。”
顿了一下,黛黎补充道,“当然了,因为章程繁复,人口也多。晋升并不会很快。”
起码像秦邵宗这种未至不惑,就把整片北地牢牢抓在手里的,现代所有男人翻遍了都找不出一个。
秦邵宗哼出一声笑,阴阳怪气里又有些得意,“私以为,夫人最后那一句最重要。”
黛黎:“……”
“你最好只听到最后一句。”黛黎也学他阴阳怪气,而后又用另一只脚蹬他的小腿,“我要睡觉了,秦长庚你给我松开。”
“真睡?夫人不继续煎烙饼了?”秦邵宗松开腿。
黛黎游鱼似的把脚收回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翻了个身背对他,埋头睡觉。
可能是小吵过一轮,堵在胸腔里的郁闷有了去处,黛黎比预想中的还要快睡着,不久后就沉沉陷入了梦乡。
她已熟睡,她身旁的男人却睡意全无,甚至能说精神抖擞。
黛黎方才的话在秦邵宗脑中翻腾。
每一句都被他翻来覆去的咀嚼,反复淬炼,最后打成一柄初具形态的巨锏,劈开了上方蒙着的顽石。
一道全新的,从未见过的灿烂光辉落在了他眼里。
一切以考试成绩说了算。
士族和布衣层层筛选,优胜劣汰。唯才是举,从最底层的寒门捞人才。
这一宿,秦邵宗一刻钟都没有睡过,天未亮他就起床去晨练,而后进了书房。
今日所有人都很忙碌。
丁陆英忙着拔出蛊虫,秦邵宗和纳兰治等谋士在书房闭门不出。魏青几个屯长带着一队人前往郡中各望族,秘密在望族中找一个脖侧带黑痣的奴仆。
秦祈年带人去出榜安民;莫延云则奉命去审昨夜抓到的活口。
有些稳步进行,有些还在继续,也有些以失望告终。
另一边。
秦红英和施溶月母女俩入府后,同住在另一处阁院。
昨晚秦邵宗亲自领兵出去抓人,动静大得很。秦红英猜测是郡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她半点不担心。
她这个二兄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定能处理好。如今她更关心其他,比如,挂着黑眼圈的女儿。
小姑娘坐在她对面吃早膳,那瓷勺在粥里搅了好几个来回,却迟迟不见往嘴里送。
秦红英心疼她昨日遇险:“茸茸,要不等用过早膳后,去丁先生那里要几副安神药,吃了好好睡一觉。”
施溶月缓缓摇头,“阿娘,我无事。”
秦红英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决定快刀斩乱麻,“茸茸,有一事阿娘要提前和你说,你的婚事有变动。”
施溶月正舀着粥,闻言蔫哒哒地抬起头来,“什么变动,是否郑家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延后。”
倘若家中长辈过世,小辈得守孝。
“不是。你和郑小郎君的婚事,你二舅舅让人退了。”秦红英说。
“当啷——”
施溶月手中的瓷勺掉进了碗里。
小碗内的肉粥被溅出,有少许落在了施溶月的手背上。
粥先前被搅了许多来回,早已失了原有的热度,只有些黏糊糊的稠。
“二、二舅舅让人退了?”施溶月呆滞,她结巴了下,才找自己的声音,“二舅舅怎么会……”
“他说让你嫁回来。”秦红英敞开了和女儿说。
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女儿已及笄,不是牙牙学语的孩提。且这事早说也好,让女儿有个心理准备,也早点和祈年培养感情。
秦红英摸着下巴,“我猜他是想将你嫁给祈年。虽说长幼有序,但云策的情况你也知晓,更别说他身子骨一向不健朗,去岁冬还得过一场大病,至今也未完全养回来。”
关起房门来说话,对面的又是自己亲女儿,秦红英说的都是掏心话:“他是你嫡亲舅舅,定然不舍得你有个药罐子夫君。祈年和你同岁,纵然儿时订过娃娃亲,如今和卫家也有些纠葛,但以我对你二舅舅的了解,他既然最近能频频让卫家来,必定在筹谋着什么。”
这也是秦红英琢磨了很久,她终于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她这个二兄,怕是想要娶妻!
否则何以又是装病,又是让她来渔阳,还暗地里对卫家施压。
此番他处理旧诺,多半会连带祈年的娃娃亲也一并解决了。
秦红英继续对女儿说:“茸茸,你出生于南羽施家,施家武将居多,昔年非常得你外祖重用,我又是武安侯的胞妹。你如果嫁给了祈年,施家会成为他的妻族,在卫氏女已病故多年的情况下,完全能压卫家一头。如今你二舅舅做主退了施郑两家的亲事,我猜应该是在为你小表兄铺路。”
云策病弱,论战功,他不如祈年。且云策是大兄的儿子,传到云策手中……
好吧,也并非没可能。
二兄一直未能释怀当年之事,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他待云策如亲子,只要云策在及冠时不认回大兄作父亲,云策也是很有继位的可能。
不过私心里,秦红英觉得还是小外甥的机会最大。
“……茸茸,平日你可以和你小表兄多走动。”秦红英话说了不少。
而说完,她惊觉女儿在发呆。
愣愣的,懵懵的,似乎未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奇怪,不知道思绪飘哪里去了。
“叩叩——”
秦红英曲起手指叩桌面。
“茸茸,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阿娘,二舅舅说让我嫁回来,是指明了小表兄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秦红英见女儿有在听,眉间稍松,“这倒没有。但你二舅舅就你小表兄一个亲儿子,必然会帮他多算一算。你听阿娘的准没错,这么多年来,你娘何时看走眼过?”
小姑娘“唔”了声,低头拿帕子,慢慢擦掉手背上的粥点。
“其实你嫁给祈年是最好的。祈年那孩子我从小看到大,虽说性子毛躁了些,但总归可靠有担当,模样也不差,是个好夫婿。”秦红英越说越满意。
施溶月垂着头,思绪走了有一会儿了。
第120章 他自然得喊我父亲
书房。
莫延云匆匆入内, 一进书房就是一句“君侯不好了”。
书房内,除了秦邵宗和纳兰治以外,还有两个男人。
他们皆是方巾阔服的文人打扮, 一个刚年过而立,眉目清秀, 美姿容;另一个比纳兰治更为年长,瘦削似鹤,一把长髯及胸,双目炯炯精光内敛。
年长的来自河东大族崔氏, 名崔升平, 字海清。据说他出生时恰逢当时的韩天子大行荒唐事,其父忧国忧民, 一怒之下给儿子取了“歌舞升平”的后两字,意为嘲讽。
年轻的并非望族出身, 此人名盛燃,字虫亮, 乃机缘巧合之下投于北地军中。
“……君侯, 方才审讯途中,那两个活口突然口吐黑血,脖子一歪就没了气儿。明明抓到人后我特地检查过他们的牙齿,后面还严加看管。”莫延云糟心透了。
好不容易逮着人, 逮的还是白象的心腹。对方必定知晓很多事, 结果一日不到,人竟然齐齐没了。
坐于案后的男人听闻下属来报,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扭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日光正好,树影下投出一片亮色的斑驳。如今是午后, 距宵禁解除、城关大开,已过去三个时辰有多。
假设昨晚真正的白象未被寻出来,此刻他既能出城,也能转移到郡中其他传舍。等午后再断掉这条线,就算到时他们有所察觉,也失了时机再也抓不到人。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弃子。
“意料之中,死了就死了,审那个胖掌柜吧,他说不准知晓不少事。”秦邵宗淡淡道。
似乎想起什么,秦邵宗又补了一句,“城东一个赵姓商贾曾去过来墨书坊几回,让人一并查查。”
莫延云拱手领命。
待他离开,几人回到了方才的话题。
崔升平继续说:“主公,考试选拔人才这种方式确实大有可为。但某私以为,这法子暂不适合在北地推行。如今韩天子尚在,所有新策应由朝廷颁发,如此方名正言顺。”
他起身,对秦邵宗深深一揖,郑重道:“若北地另举高旗,容易被不轨之人大做文章,甚至召集其他州一同伐不臣。因此某以为,此事该等一等。”
等什么,崔升平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都知晓。
是等秦邵宗荣登大宝,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盛燃沉思片刻,实在舍不下这等新奇的选拔方式,“主公,不如咱们换个法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各大雄主都在广招贤才,有的还养了三千门客,先前亦有许多人来投主公,只不过达不到您的要求,通通铩羽而归。此番可对外透出风声,说要给秦三公子招募先生,吸引天下有才之士来北地。”
只要稍留意时政的,天下何人不知北地的武安侯相当大方。
不管是随他上阵杀敌的武将,还是在后方出谋划策的幕僚,只要被他认可,每次立功就能分到许多好处。不限于银钱珍宝、屋宅奴仆,亦或良田宝马。
如此高的待遇,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可惜主公眼界高,本身亦是个很有主见之人,能入他眼的不过寥寥。
因此相比于武将,智囊团这边的人少得可怜。
纳兰治颔首,“虫亮这个法子可以一试。告知天下人您给三公子招募先生,并放话不强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要某个领域出众即可。待他们来到,再针对他们自称的擅长领域专门考核,若最后觉得合适,可留下此人,让他作为日后那个领域的栋梁。”
主公的脚步绝不止于北地,待他日开创新纪元,以如今的民穷财尽,那时怕不是百废待兴。
单论那时不时就泛滥的河道,到时必然是要派人去治水的。
但治水的人才何来?若是如今不开始收集,待往后事发,必然手忙脚乱。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确实可以一试。”
针对这方面,几人展开了更详细的讨论。待事情基本敲定,暖融的夕阳余晖已悄然从窗牗溜入房中。
“……对外的理由稍改一改,改成为秦云策、秦宴州和秦祈年三人招募先生。”秦邵宗最后说。
纳兰治稍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