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溶月忽然道:“秦小郎君,我也想参加抓兔子比赛,可以吗?”
两人皆是稍愣。
施溶月笑出一双酒窝,“救命之恩焉能只是嘴上说说和用一盒小肉干抵消,其实我还想请秦小郎君去外头的食肆或茶馆。但如果我寻常说,我猜你多半不会答应我……”
秦宴州想说“不必如此”,但不知道想到什么,这四个字卡在喉间。
施溶月瞧出他有一两分的意动,忙继续说,“方才你说猎兔子比时运,那我们把这事交给上天决定如何?”
秦祈年觉得行,一起玩儿呗,人多还热闹些,“秦宴州,加她一个呗,反正猎兔子没什么危险。”
两双圆溜溜的眼睛都看着他,秦宴州有种被纯良小狗注视着的感觉。
恍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教授邻居。那时父亲已过世,妈妈带着他独自生活,出版社不算忙碌,但有时也要出差。
每每那时,妈妈就将他托付给隔壁的退休老教授,让对方帮忙照顾他两三日。
老教授家里养了条小土狗,是那种黄头白面、浑身毛茸茸得像个蓬松蛋糕的小狗崽。
特别聪明的小狗崽,小小一只却能听得懂人话,眼睛湿漉漉的,不是纯正的黑,有点浅浅的棕色。
它看见他就摆尾巴,绕着他陪他玩,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
秦宴州敛眸,缓缓点头说好。
施溶月脸上的酒窝顿时更深了,她似乎真的很高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连带着头上一簇没被盘入发髻中的呆毛也跟着摇晃,“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些规则得稍作更改。”
秦宴州重新安排,“你的监察官使用唢呐传信,秦祈年的用锣,我的用镲。每寻到一个兔子洞,由监察官简单作标记以后,再连续吹响或击打两次乐器以作传声。”
“好!”
“好!”
“茸茸回来了?”
秦红英看见女儿拎着个小圆桶回来,发髻上垂下的金麦穗流苏一晃一晃的,看着心情很不错,她笑道:“我听霓裳说你准备了点茶点出门,不错,像祈年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食量最是大,有时一天能吃五回。”
霓裳,这是施溶月的贴身女婢。
小姑娘僵住,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见母亲笑眯眯地鼓励道:“明日可接着继续。反正祈年那孩子不挑食,非常好养活。”
秦红英说完后,见女儿面色有异,“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
“小表兄说几日后会有一场冬狩,我和他,还有……秦小郎君约了一同猎兔子。”施溶月低声说。
“猎兔子?”秦红英扬眉,倒是新奇,新奇之余她又有些欢喜,“好好好,没想到祈年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但骨子里还是个细心的孩子,忧心猎猛兽你跟不上,改猎兔子。”
“阿娘,不是的。”施溶月摇头,“是小表兄和秦小郎君本来就打算比试猎兔子,我、我听了以后感兴趣,自己请求加入他们。”
秦红英这会儿皱了眉,“他俩原先就打算猎兔子?”
兔子有什么好猎的?
满山都是,有弓有箭,再带条猎犬,不愁走空。
秦红英自认为寻到原因,“噢,难道是为了照顾秦宴州?我听闻他身体素来不好,估计身手也不如何……”
“没有不好。”施溶月忍不住道,在那双与二舅舅有七分相似的长眼的注视下,小姑娘低声说,“如果他身手不好,那日我……和小表兄都得埋在通道里。”
秦红英想了想,倒也是。
“秦宴州的救命之恩你不必时时刻刻记着,你娘我自己会答谢黛黎,不用你这个小辈忙活。”
秦红英多说了一句,“你二舅舅娶妻一事是板上钉钉,秦宴州往后也是你长兄,但他和你们不是一条道的,将来面子功夫过得去即可。”
她说的“你们”,是指施溶月和秦祈年。
施溶月抿着唇没说话。
自己生的女儿,秦红英自认还是了解的,如今见状,知晓她心里是不认同。
女儿已及笄,长大了,有些事可以和她深入聊聊。
于是秦红英说:“秦宴州不是你二舅舅的亲子,黛黎又并非出身望族。说句不好听的,秦宴州生父无名无姓,若非他母亲了得,他此生便注定是一介布衣,说不准一年到头不吃不喝攒的银钱,还不够买贵女的一支发簪。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二舅舅再爱屋及乌,将之视为亲子,但想要让他接班,也几乎是难如登天。”
“为何?”施溶月问。
秦红英认真道:“因为有人已悄悄站队了,他们暗地里形成了次一级的、属于祈年的势力。这些人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会裹携着、推着他不断向前。”
施溶月拧起细眉,“如果小表兄不愿意呢?我觉得他的性格,不太喜欢和家人斗争。”
秦红英摇头,“有句话叫身不由己。有些事可能并非出自祈年本意,但最后确确实实有利于他。你二舅舅如今正值春秋鼎盛,十年后他能撑住,但二十年,三十年呢?我们这一代人终究会有力不从心的那日,而黛黎没有强势的母族,这意味着除了你二舅舅以外,没有人在后面为她和她儿子撑腰,这始终是致命的弱点。”
“阿娘,我们……也要做那些推着小表兄不断往前的人吗?”施溶月眼睫微颤。
秦红英没有回答要不要做那些人,她摸着女儿的发顶,把那一小簇呆毛捋下去,“茸茸,我唯有你一个女儿,只想你往后的路都稳稳当当。而祈年是你二舅舅唯一的亲子,单论这一条就胜出千里。”
到时秦施二族联姻,于秦祈年本人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秦红英忽然想起一事,“今年这场冬狩你二舅舅多半会大办。茸茸你以后是要嫁到渔阳的,趁这回冬狩,你和渔阳里各望族的小娘子和夫人多熟悉熟悉,得提前将人认齐。”
施溶月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
近日,渔阳各望族都收到了邀请。
一份参与冬狩的邀请。
前段时间封城和遣兵入各家抓贼一事,多少留下了些影响。而此番邀请函派到各望族,怎么都有打一棍子后再给一颗甜枣的感觉。
人在屋檐下,这颗甜枣各望族还是吃得很高兴的。
秦邵宗邀请望族一同冬狩,此事黛黎也知晓。
“……所以一共是三日两夜,还是明日就启程?”黛黎看向身旁男人。
两人都在书房里,书房案几并开两桌,黛黎占一个,秦邵宗在旁边占一个。
“嗯,明日一早就启程。”秦邵宗大马金刀地坐于书案后,看着案上摆开的、来自其他州的密报。
他一心二用地和黛黎说着话,“这场冬狩邀请了不少望族,有名有姓的大小望族共计二十二户。每一户人家所携子弟、女眷和奴仆,约莫在三十。”
不算秦氏的人和负责安保工作的卫兵,这里就有六百余人了。
黛黎停下练字的狼毫,“比我想象中的人多。”
“夫人对此不是乐于见成吗?”他意味深长。
秦邵宗是看懂了她的小心思。
人多,意味着要安排之事不少,占的时间也多。
他看破就看破,黛黎笑道:“对,我确实乐于见成,想赢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羞耻,就是夫人只能想一想。”他如此说。
这话笃定极了,黛黎眉头微蹙,试探说:“秦长庚,你该不会打算把所有玄骁骑都派出去寻大虫吧?”
“莫要小看你夫君。”他这话说得自信。
黛黎安心了。
不是全军出动就行。
秦邵宗继续道:“到时会有不少贵妇来和夫人攀谈。若是处得来,就和她们聊两句,处不来便罢了,不必勉强。”
他攒得今时今日的权势,可不是让他女人看旁人的脸色。
黛黎垂着眼,正在慢慢地练习写一个“敬”字,听到他那话,“嗯”地应了声。
……
日落日升,转眼一日过去。
今日天朗气清,大雪已停。没有下雪,但刮起了风,凉风吹过拂来寒意,叫人忍不住将脖子缩进衣领里。
天不亮秦府就忙碌起来,黛黎被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闭着眼任由念夏和碧珀帮她更衣,又在她头上捣鼓。
等盘好繁复的发髻,又以金簪和玉步摇等装点好,黛黎的睡意才去了八分,慢吞吞地洗漱。
此时外面的天只有一层浅得微不可见的光,比鱼肚白更浅,像蒙着一层黑纱。
等用完早膳,外面天光大亮。
是时候出发了。
由马匹簇拥着的马车队从府邸正门驶出,一路往北行。
清晨的集市向来热闹,但今日却是个例外,榜文已提前发了下去,商贩和布衣自动避让。沿路更有军巡站岗,驱赶一些误入的白丁,街巷显露出原本宽敞开阔的模样。
挂着望族木牌的车驾从各方汇合,一队跟着一队迅速通行。
一个时辰后,封锁解除。
黛黎掀开帏帘,看着外面天地一色的白,莫名生出些感慨。
上一次在城外,还是三个月前她随秦邵宗回渔阳。而距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也快一年了。
一年说短不短,如果和过去三十多年相比,还真算不上什么。但就是这短短一年里,却绘满了浓墨重彩,跌宕起伏,通通和一个人切割不开。
秦邵宗骑着赤蛟,走在黛黎的马车旁。旁边的车帘掀起时他就知晓了,太阳还未出来,此时的雪不伤眼睛,她看多两眼也无所谓。
但秦邵宗很快察觉,那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停留得有些久,起码比寻常久。
原本有些懒散的男人慢慢直起身,他轻扯了下缰绳,让座下的马匹走得更稳健,也更靠近马车些。
“夫人……”
秦邵宗转头,话才说了两个字,却见车帘恰在此时落下,遮住了车中女人美丽的面容。
冷风这时更大了些,夹着点不知从哪儿刮来的雪粒,吹在脸上感觉刺刺的。
秦邵宗:“……”
舌尖抵着后槽牙,男人轻笑了声,“行吧,你慢慢发现。”
一个时辰后,车队抵达了北郊的猎场。
在大部队正式来到前,昨日一批北地军已提前来猎场勘察。
此地已完成了最基本的布置,比如安营扎寨之地的附近挖了抵御野兽的沟壕,过厚的积雪也基本被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