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这份清静持续不久,因为立春转眼就到了。
大婚的吉时在午时末,秦府与君侯府同在渔阳郡,相距不远。故而黛黎今日只比平时早起了些许,不至于天不亮被请起来上妆。
大燕朝与秦汉时代相似,重要场合讲究庄严肃穆,因此尚玄、红二色。
黛黎的嫁衣就是黑红二色的,肩袖处以金银线仔细勾勒出华美的祥云纹,祥云中有暗色的金凤展翅,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广袖长袍,腰上挂饰一改之前的随意,以多个玉佩拼接成一组长长玉挂,用以压裙摆。
更衣完成后还要盘发和上妆。
这个时代成婚还未有配戴凤冠的说法,女郎多是戴步摇。而如今黛黎头上的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正是按最高规格做的。
日光从窗外照入,让整间内室都亮堂极了,而坐在妆奁前女郎已妆成,她煦色韶光,云鬓丰泽,黑红嫁衣如火热烈,又兼有庄重的威压。
在她微微垂首间,后颈像凝脂一般的白润光洁,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柔光,与步摇上的白玉相得映彰,美丽非常。
黛黎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陌生得很。她皱眉,镜中华服加身的漂亮女人也皱眉;她侧首,镜中人也跟着转动。
梳妆的老媪见黛黎拧眉,看得心惊胆战,以为她有何处不难,“夫人国色天香,该多笑笑才是。放眼整个北地,乃至全天下,都寻不出比夫人更艳丽,也更令人羡慕的女郎了。”
另一个梳妆老媪也忙说,“是啊,前些日一车又一车的大箱匣流水似地进了贵府,天下谁人不知君侯把您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门当户对从来不是一句笑谈。
就算是望族之间的强强联姻,都不会有秦邵宗这等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他要娶妻的阵仗。
黛黎叹了口气,“再看吧。”
梳妆老媪惊愕,不懂她的惆怅从何而来,不过贵人之事非她们能置喙。
黛黎没有长辈在,故而出嫁前拜别双亲这一项省了。
她拿着团扇静坐于室内,冰冰冷冷的金制扇柄被执久了,也烘出几分暖意。听着外面渐近的喧闹声,黛黎自备婚起、乃至前七日一直没什么波澜的心境,这一刻突然有了点变化。
那一声声的喧闹仿佛成了细碎的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涟漪,又从近及远地推开。
“母亲,他快来了。”秦宴州从外面进来。今日的他着宝蓝色长袍,墨发高束于玉冠内,清俊的眉眼比之往日少了几分清冷。
在今日之前,秦宴州称呼秦邵宗为“武安侯”,直接喊其封号。但今日,他用“他”这个字。
黛黎敏锐感觉儿子语气有异,她拍拍旁边的位置,“州州,坐。”
房中唯有念夏和碧珀,算不得外人。但秦宴州看着黛黎铺开的裙摆,摇了摇头,只在黛黎脚边跪坐下来。
念夏和碧珀对视一眼,悄悄退出房间。
房中只剩母子二人,秦宴州别扭道:“妈妈,我有些不习惯以后与他成为一家人。”
黛黎猜这话儿子是藏了很久,直到现在真憋不住了,她抬手摸了摸青年头上的玉冠,“秦长庚这人说好相处算不上,但绝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州州可以将他当做一个普通长辈。”
渔阳城道上。
秦邵宗骑着赤蛟神采飞扬,他今日同样穿着玄红二色的长袍,冠帻是新的,胯.下的赤蛟昨日特地洗过,每一根马鬃在日光下都闪闪发光。
他一马当先,身后是一众同样换了新装的健硕骑兵,和一辆四周装点了红绸的马车。
秦邵宗嘴角勾起,迎着灿烂暖和的日光一路往前,分明刀具尽除,却愣是让他走出了一种所向披靡的昂扬气势。
“武安侯今日好生精神啊!”围观的布衣探头探脑。
“哈,这可是娶妻,换你你也精神。对了,听闻晚些君侯府还有喜气散,咱们可不能错过。”
“真是大手笔,算上今日是第八日了吧,这八日的花销怕是直接能将一个小望族全部掏空。传闻黛夫人雪魄花魂,有月神之貌,估计这传言十之八.九是真的。”
“肥料一事你也听说了吧,倘若那些东西真能大幅增产粮食,我倒觉得这些聘礼都不算什么。五谷丰登,家家有余粮,这是去后能立庙宇的功德啊!”
“倒也是。”
……
窃窃私语飘了过来,秦邵宗顺势看过去,对上那人的眼。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短暂异常,眨眼之后已错开,无一旁人发觉。秦邵宗仍旧骑马往前,而方才那人继续在密集的人群中说着肥料。
不久后,迎亲队来到了秦府正门。
黛黎没有旁的亲族,府邸正门围了一圈又一圈百姓,但他们只是看,无人敢拦秦邵宗。
黑红的衣袂扬出利落的弧度,男人利落翻身下马,他带着人长驱直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
在房间前碰壁了。
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秦邵宗眉梢挑起,但还不待他说话,随他一同来的秦祈年兴奋出列,迅速上前:
“父亲,让我来,我来会会他!”
少年话音方落,秦宴州开口了:“做一首诗请我母亲出来。”
秦祈年一个急刹,刚刚怎么来,现在怎么倒回去,“对不住父亲,作诗我不行,我来不了,您自己请。”
秦邵宗:“……”
第137章 愿与君同心同德
秦邵宗是武将, 虽说读过些书,但对比文章诗词顺手捏来的文官,那肯定是比不了的。
听到作诗, 不仅是秦祈年,连同随秦邵宗一起来迎亲的武将们齐齐头皮发紧。
刚刚他们还目光如炬, 精神抖擞,这会儿齐刷刷地转开头,生怕和上峰的目光碰上。
秦邵宗沉默。
周围像死一般的寂静,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许久以后, 秦邵宗才说:“那我就小作一首《请夫人》。”
还没开始呢, 他只说了个诗名,后面一众武将一改方才的噤若寒蝉, 立马鼓掌叫好,带着一种“还好不用我上”的庆幸, 齐齐给秦邵宗呐喊助威。
其中秦祈年叫得最大声。
青年嘴角抽了抽。
秦邵宗轻咳了声,“春山黛眉颜似玉, 红豆寄情引相思。莫把明月藏云后, 还请夫人随我归。”
很马虎,没有大气磅礴的词句,也没有华丽的字眼,但它足够直白。直白到在场任何人, 不管读没读过书都能听懂。
一众武将皆是一愣, 随即爆发出一阵比方才还要响亮的喝彩。
“厉害,君侯文曲星下凡!”
“文能安邦平天下,武可鞍马定乾坤,君侯大丈夫也!”魏青叫好。
他刚说完胸膛就被人用手肘捅了一下:“好你个老魏,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嘛。”
魏青反手还了莫延云一下, “今日是君侯大婚,我岂能抢风头?”
今日百无禁忌,有人的胆子比平日大无数倍,故意扬声道:“君侯已寄相思,主母何时还?”
这声一出,其他人顿时附和道:
“对,主母何时还?”
“那必须是现在还啊!”
在一片闹哄哄中,房间门“咯滋”地打开了。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去。
一道高挑曼妙的身影映入眼帘,她身着玄红二色的曳地长裙,头戴华美山题步摇。随着凤钗微摇,金莲款摆,手举团扇遮面的女郎缓缓从房中走出。
日光映下,女郎执扇的白皙手指和头上的金玉好似一同泛着淡光,肩上的金凤仿佛也活了过来,纵然不见面容,亦有种说不出的辉煌之美。
寂静在蔓延。
“怎还挡着路?”秦宴州皱眉。
众人如梦初醒,作鸟兽散,让出一条路来。
团扇遮面比红纱盖头的视野要宽阔许多,虽然前面看不见太多,但稳当走路不是问题。
在簇拥下,黛黎走出秦府,又在周围百姓探长了脖子张扬之下,坐进了那辆崭新喜庆的马车中。
“嗳,我看见君侯夫人的侧颜了,和画里的仙人一样,好生美丽。”
“小门小户出身,二婚带儿子,高嫁君侯府,还能当正室,我做梦都不敢做这般大的。”
“多看几眼记下来,今晚回去就梦这个。”
……
《礼记·昏义》中有云:降出,御妇车,而壻授绥,御轮三周。①
这意思是新妇接出门后,新郎得亲自为其驾车,使车轮转过三圈,寓意阴阳奇偶之数完成,以后夫妻和谐,婚姻稳固。
秦邵宗把黛黎送上马车后,坐到前方驾车位上,用马鞭轻敲前面的马匹。
车轮缓缓滚动,三周后止。
婚礼也叫“昏礼”,得正值黄昏之时举行。因此秦邵宗接到人后,没有急着回君侯府,而是带着队伍在城中绕行。
他们走了多久,围观百姓就跟了多久,一直跟过去看热闹。
长龙在城中游走,所过之处祝贺声声声不绝。秦邵宗骑马在前,不时侧头回看身后的车驾,不知是日光太盛,还是旁的,他的眼底像铺了一层碎钻,比平时亮许多。
当金乌逐渐西斜,将将坠到地平线时,车队回到了君侯府。
府邸正门大敞,马车停在了门前。
“主母请下车。”
黛黎重新拿起一旁的团扇,眼角余光见车门已打开,下面还放了杌子。她起身,踩着杌子缓缓下车。
宾客们已全部就位,正厅坐一批,前院也坐一批,一张又一张放着美味佳肴的长案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地排列,满满当当,宽阔的君侯府第一回 出现了拥挤感。
在黛黎踏入前庭那一刻,她感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惊艳,好奇,审视……
“天作之合,定是美满良缘。”不知谁先说了声。
有人起头,祝福之语浪潮般席卷。
“天造地设,真是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