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到如今,她也顾不上其他,无人正合她意,她迅速走过阁楼前庭。
这座阁院单看便是一进的宅舍,走过前庭后,左右两边皆有相对而建的矮房,一同簇拥着中间明显是主屋的楼舍。
黛黎没进主屋,她往右边的屋子去,屋门无上锁,她轻轻一推,随着“咯滋”的微响,黛黎看到了屋内的程设。
屋中放着四方案几,墙上挂着画,角落处半人高的花瓶里盛着娇艳的鲜花,通往内间的小拱门垂放着小木珠卷帘,空气里的味道清新好闻,隐约还有花香。
毫无疑问,这是一间花了心思布置的宅舍。
静谧无声蔓延,进来后连鸟鸣声都隐去了几分,黛黎轻轻将房门关上,再度往里走。内间是安寝之地,外面布置得如此细致,黛黎猜测里面多半有衣物。
收纳衣服的衣箱不难找,黛黎打开了所有衣箱,却见其内是灰、黑、蓝几色的直裾或曲裾长袍,旁侧配有幞头和冠帻,小箱里还装有各式的鞶带玉挂,甚至连靴袜都配齐。
从上至下,无一遗漏,但皆是男装。
黛黎拧起细眉,犹豫是否要穿。
这些固然是干净的衣服,然而一旦被发现她着男装,几乎是明晃晃告诉旁人她身份有异。
宅中贵客至,在这节骨眼上冒出个不明人士,只抓她都是轻的。
就在黛黎迟疑时,她陡然听到了外面有声音。
脚步声,人语声,并非一二数,听着很像是有一群人往这边来。
“君侯,马车箧笥等物已安置至隔壁阁院,此地与闲壁皆是家兄为您准备。您与众位远道而来,且在此处歇息,奴仆稍后至,您看着用,若是用得不顺手,撤了也无妨。您留在城外的玄骁骑,家兄已安排部曲往营中送百数羊,力求士卒食甘寝宁。晚宴定在申时末,家兄与鄙人于正厅恭候尊驾。”那人顿了顿,似觉不足,又说了句:“如若有任何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君侯莫要吝啬指点一二。”
他恭敬到几近谄媚,听得黛黎一颗心渐凉。不仅是因来人众多,也是因为称呼。
直裾曲裾长袍是秦汉时的服饰,而这个时代实行的是二十等爵制,最高等被称为列侯。但并非所有的列侯都能称之为君侯,唯有功劳巨大的列侯,又或是官至丞相者,才可以叫君侯。
也是这刻,黛黎才明白这座精心装点的阁院为何空无一人。
扫屋清舍迎尊客,闲杂人等需避让。
至于奴仆用否,全看对方之意,而从屋中无留任何仆奴看来,那位蒋府君多半猜测贵客不会用他的人。
“蒋府君费心了,替我多谢他。”低沉的男音说着客套话,带了几分难辨真假的笑:“奴仆便不必了,我在外多时,近来不大习惯身旁有人伺候。”
蒋崇江忙颔首,他看着面前伟岸男人嘴角边的笑,心里那根弦并无松动半分,只想完成兄长交予的任务后速速离开。
这位可不是长安那靠弄权才坐上相位的董宙,他是凭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登上最高爵位。
曾经的北地多乱,匈奴、鲜卑、乌桓等蛮夷如百鬼夜行般时常南下。幽州与并州北部那一片被雄主们称为“鸡肋”。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片地方曾经贫瘠到连最贪婪的蚊虫趴在上头,都难以吸出血来。
然而谁能料到,就是那等寒苦地,居然养出了最凶猛的虎,虎口大张,将北国一众魑魅魍魉嚼碎吞入腹中,健硕的军马化作养料,进一步壮大了他的玄骁骑,也为他一年前强势“代理”并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毫不夸张,如今大半个北地姓秦,他秦邵宗的“秦”。
这等狼子野心、又兼有铁血手腕之辈,只想玩乐度日的蒋崇江向来敬而远之。于是在一番嘘寒问暖以作收尾后,蒋崇江带着人离开。
黛黎听见一批脚步声远去,却没轻松分毫,因为少倾后,外面又传来了说话声。
“蒋崇海还挺圆滑,倒不是个蠢的。”有人笑道。
“他父辈才起家,蒋崇海后续能在南康郡当上领头,没点本事如何成?”
黛黎很紧张,这些人明显是要进阁院的,听他们说话,人数不下三人。为首的定然住主屋,剩下两人刚好占两侧偏房。
她这间屋子很快就会有人进来。
黛黎低眸看着手里的男装,方才还犹豫呢,这会儿根本轮不到她选。
时间不够她换衣服。
把衣服放下,黛黎看向房内另一边敞开的窗牗,想从这边溜出去。
只是当她抬脚迈出第一步时,一声“嗞”的响声从她浸过水的凉鞋冒出来,黛黎猛地僵住。
外面应该听不到吧,她进屋时关了门,且她人在内间,外头有人在说话。黛黎自我安慰着。
做过一轮心理建设后,她继续往窗的方向走。
一步,两步,三步……
那扇雕花木窗近了。
就当她距木窗仅剩两步之遥时,外面的房门陡然打开,黛黎眼瞳微微收紧,而还不等她抓紧时间跑,那道低沉的男音好似惊雷般在她耳旁炸开:
“谁在里面,出来。”
黛黎如坠深渊。
她被发现了?明明隔了一扇门,对方竟还能发现屋内有人……
外面之人走了几步,似是在确认人是否在外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抹亮色从外面飞入,经过卷帘时,力道之大甚至直接将一串吊珠割下,并一同钉入小门后的墙壁中。
短匕嗡鸣着震动,闻声回头的黛黎从铮亮的刀刃中看到了自己惊惧的眼。
第2章 你今夜来伺候
刀面嗡嗡鸣动,黛黎的神经也似紧绷的弓弦在震动。
间隔内外间的帘子坏了,里外畅通无阻,不过她此时站在另一侧的窗牗旁,故而并无暴露在外间男人的视野中。
对方随时都有可能进来,黛黎顾不上多想,直接进入奴仆角色:“尊驾恕罪,妾非歹人,此番乃奉府君之命来收整寝屋,误了时辰才拖延至今,屋中尚有未完善之处,还望尊驾稍等片刻。”
黛黎没看见,外间的男人在她说出第一句时,长眉缓缓扬起。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非常特别与自然的温柔嗓,如温水,似春风,虽说因紧张有几分干涩,却也相当抓耳。
秦邵宗一言不发地走进内间。
现今是日昳之时,窗外金乌正凶,短衣长裙的女郎背对着他,日光从窗外照进,落在她几近裸.露的双臂上,泛着一层奶脂的白,白得晃人眼。
她此刻双手撑在窗台上,手肘微曲,看起来欲要登窗。
就当黛黎想要跳上窗时,一股强烈的危险感如海啸般席卷,淹没了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令她莫名毛骨悚然。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伸来,扣住了黛黎的上臂。
那人力道不算轻,五指张开又收阖间,女郎丰润的皮脂在他指缝间隆起微鼓的弧度。
黛黎眼瞳骤然收紧,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了,整个人定在原地。
对方粗粝的手掌很热,仿佛裹了团炽烈的火,激得她不由颤栗,也将她脑中的理智烧掉了大半。
被、被发现了……
人在极度恐惧时,有时是难以发出声音,黛黎只觉喉间被塞了一把稻草,任何辩驳都说不出口,甚至每次呼吸都刺得难受。
“你想往何处去?”低沉的男音听不出情绪。
黛黎站着没动,没回答,而扣着她手臂的大掌也没有松开。
未等到应答,秦邵宗将人拨着转了个身。
裙摆拂动,彼此的目光隔着一臂不到的距离轻轻碰了下,两人皆是有瞬息的怔然,只不过一个是害怕到极点,另一个是惊艳。
黛黎自己一米六八,在女人里不算矮,然而面前男人高她几近一个头,至少一米八八往上。
男人着黑袍,发冠高束,高鼻深目,左侧长眉眉尾处有一小截断开,瞧着比寻常人凶戾三分。
他眼尾有几许时光刻下的浅痕,显然早已过了浮躁的弱冠之年,然而岁月并未在他身上或眼里留下任何颓势,反倒沉淀出深海般的威严与难以捉摸,他浅棕如琥珀的眼瞳一瞬不瞬盯着某处时,很像伺机而动的虎。
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令黛黎心头一滞,对方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塔,塔身投下的暗影将她浸没。
她认得这人的声音,方才外面有人谄媚地喊着“君侯”,而后就是他和对方说话的。
她居然遇上对面领头的那个,这该怎么糊弄过去?
在秦邵宗的视觉里,这个装扮怪异的女郎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她有一双非常出彩的桃花眼,眼仁如点墨,眼白似初雪,上眼睑的纹路很明显,折出一道深深的淡粉褶皱。
现代的女装短袖基本都有收腰设计,黛黎这件上衣也不例外,翻领形成小小的V,露出一小截弯月锁骨。
贴合的短装将她婀娜的身姿勾勒得很清晰,曲线丰美曼妙,纤秾合度,她的裙摆半湿,裙边偶尔聚起一两滴水珠悄然滴下,滴在她踩着仅由几根深绿绑带与皮革勾连着的鞋履上。
女人的足甲点了蔻丹,艳到极点,仿佛是雪上绽开的红梅,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双雪白的足往后缩了缩,企图藏进裙摆的阴影里。
这几瞬的画面似被拉长成了一帧帧,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被隔绝开。
面前男人自上往下打量她,黛黎只觉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侵略感却又极强,好像化成了刀,而她是案上被一层一层剖开的肉。
他的手还箍着她的上臂,力道不小,粗粝的、灼热的,存在感难以忽视。这个明显是武将的魁梧男人,或许能单手扭断她脖子。
黛黎不敢动,僵如石雕。
该如何解释自己着“奇装”,且还是穿着脏了的衣裳出现在上宾的房中?
万一被当成刺客抓起审讯,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州州还等着她,她不能死。
还未等黛黎想出个对策,她发上忽而一痛,她以一字夹别在发间的巾帕被扯掉了。
秦邵宗本以为她用巾帕遮面,是知晓自己一双桃花眼异常出众,所以扬长避短。因此扯下巾帕前,他并无多少期待,只是好奇罢了。
结果,相当出乎他意料。
琼鼻挺秀,红唇不点而赤,在洁白细腻的肤上,女人绝艳的五官宛若一副色彩浓重的名家画卷,与十来二十岁的青涩女郎不同,她是开得极尽的姝艳牡丹,饱满成熟漂亮,又似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牡丹雍容、涎玉沫珠不过如是。
只是白茸有瑕,秦邵宗忽然抬手。
黛黎下意识往后,脊背很快抵在窗沿边,无路可退。身后是冷硬的窗沿,身前是伟岸的男人,她被他钳制着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对方的手越过她颈脖时,黛黎不住瑟缩,但和她想象的扭断颈骨不同,男人带着厚茧的拇指擦过她的上庭,将她额上沾了泥、因此显得脏兮兮的脸蛋拭干净。
涤垢洗瑕,女郎的眉心竟有一枚朱砂痣。
如果说先前她是艳到极点、仿佛金玉台里的国色牡丹,那点殷红的美人痣,则令金玉基台拔高千丈,多了只可远观的清冷。
秦邵宗缓缓眯起眸子。
额上摩挲感略重,黛黎后颈处抑制不住地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他的手很热,但她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中。
望入男人那双涌动着欲望的眼,黛黎看到了一些不算陌生的东西,也令她猛地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