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州倚坐在树杆旁,定定地看着徐州军军营的方向,一双偏长的眼睛墨般幽黑。
“都尉,你不休息?”荀禾见周围的士卒睡得东倒西歪,而秦宴州却一直睁着眼。
“我有一个想法。”青年突然道:“徐州的主力军已去,此时不仅兵力空虚,还不设防。毕竟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我们已知晓他们外强中干,如果这时候偷袭他们,说不准能一举烧掉徐州军的粮仓。”
李立身既然作出要撤兵的姿态,那自然是做戏做全套,大包小包地回徐州。因此他们的粮,是随行携带。
如果真能烧掉粮仓……
荀禾眼瞳收紧一瞬,为这个异常大胆的想法感到激动与惊骇。但他迅速冷静下来,颓然摇头道:“都尉,我们人不够。”
寻常的斥候小队一般为十人,通常是两两一队向各个方向探查。
这次出动的人数比过往都多,共有二十人。荀禾私心里猜测,应该是君侯不放心第一次脱离大部队的儿子,所以才将人数翻了一翻。
可即便如此,二十人也太少了,荀禾不认为对方留守军营的士卒会连两百都不到。更别说,方才还派了三人回去传讯,如今他们仅剩十七人……
荀禾狠狠捶了下树杆,愤恨道:“原来被阉掉又看到心仪美人是这种感受!”
秦宴州:“……”
“都尉,但凡咱们有两百人,都不至于像如今一样束手无策。”荀禾恨得抓心挠肺。
但现在再回去通风报信,显然时间不够了。不……不是现在,应该说在江口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回吴冈县,得途经六丈平,然后再改道北上。一来一回花费的时间多不谈,若率军南下,少不了惹旁人注意。
他们能当斥候,旁人也能。
秦宴州再次看向徐州军营,远处的军营亮着火光,在夜里如同一块架在火堆上滋滋冒着油的烤肉。
引人食指大动。
秦宴州的喉结上下滚动,许久许久,久到荀禾以为他终于放弃、忍不住睡觉时——
“还是得试一试。”
荀禾的困意瞬间去得无影无踪,“都尉,你……”
“我们只有十七人不假,但对方不知晓我们的人数。我打算留四人,东西两面丛林各两人设为疑兵,虚张声势。初时东边疑兵发力,其他人随我冲入军营,掀翻火盆、熄灭火把,再趁乱杀人劫衣,最后退回林中。”秦宴州眼前仿佛出现刀光剑影与火焰冲天。
“撤退后,我等立马换上徐州兵的衣裳,此时西面疑兵发力。徐州军先前吃过一轮袭击,那时必然大惊。我等趁乱潜入敌营最为合适,到时直奔粮仓,将之烧毁!”秦宴州语速并不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坚定。
荀禾心惊肉跳,再开口时嗓音干涩极了,“都尉,我们才二十人不到,此行太危险了。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秦宴州微不可见地笑了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原先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活儿。这个计划启动与否,全靠你们是否肯舍命陪我。”
夜色浓黑如墨,月亮连续两宿出勤后,藏到云层后面偷懒去了,再也不肯冒头。黑压压的天幕沉得骇人,仿佛随时要坠落。
寅时初,徐州军营东西两面的山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驻守的士卒扭头看了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当回事。林中有野兽很寻常,可能是有动物在里头乱窜吧。
他没猜错,里面确实有“动物”,只是这“动物”非同一般。
“……树藤不够,再来几条。淦,真是恨不得再长出一双手来,这样就可以多十个手指头了。”
“有出息点行不行?都做梦了,就不能做个大点的,好歹长个三头六臂!”
“你说得对。”
“绑好了吗?要不试着扯扯看。”
站在最中间的一人十指和手臂上皆缠满了一条条小树藤,而这些小树藤往外延伸,绑在了较为粗壮的树藤上,次一级的再往外延。
如此层层递进,最后结实的藤蔓系在了不同的树枝上。
那人闻声动了动手,只见一大片林叶齐动,竟真生出了千军万马藏于林中的气势。
“好好好,就这样。”
……
时间行过半个时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寅正。
秦宴州藏在距离兵营最近的树丛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守卫,在对方打了第三个哈欠时,青年吹了个鸟哨。
一行人闪电般冲了出去。
“什么情况?”
“有人袭……”后面的“营”字还未说出口,便是剑影划过,带出身首分离。
架起的火盆被打落,有些落地时倒扣了过去,令这片区域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一层。
而在秦宴州带着人如同尖刀般刺入徐州军营时,他身后大片的丛林枝叶抖动,仿佛林中还有一大批士卒即将冲出,叫一批徐州军面色剧变。
“快调兵过来,该死的,他们怎会此时来偷袭?先前派出去的斥候都是废物不成?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探回来。”
秦宴州一连收割几个首级,同时迅速靠近军帐,他双手皆能用刀,在搏斗间以左手持刀割开帐帘。
意外又不意外,占地面积不算小的帐内唯有三人。且和平日地上放有整齐的大通铺不同,帐内就只有三份被子,其他地方空空如也。
秦宴州敛下眸中精光。
他们一行人来得又快又猛,起初确实打得徐州军措手不及,一连拿下许多人头。但到底人少,不久后徐州军这边反应过来了。
“不对,他们只有十几人。”
秦宴州此时高声喊:“撤!”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因此这会儿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说撤就撤,服从度异常高。
方才还如恶狼般撕咬着徐州军的刺杀小队,转眼间叼着肉撤离。
有小卒欲追,却见上峰抬手止住,顿时疑惑问:“校尉,为何不追?”
校尉冷笑道,“你焉知敌方在林中无设伏?若方才的是诱饵,此时追过去岂非正中他们下怀?且我军如今剩余的人本就少,唯有四百之数,更离不得粮仓。”
小兵恍然大悟。
周围人亦连连称是。
结果这边刚说完,西边的林叶竟哗哗大响,惊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震。
“那边有动静,快过去瞧瞧,严加防范。呵,我就知晓方才的是调虎离山,幸好未去追,否则定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徐州军的兵力往西边涌入,而他们没有发现,东边的丛林里走出了几个“同袍”。
这些人迅速“归队”,并大摇大摆地直奔核心位置的粮仓。
经过先前一战,营地中一片狼藉,火盆翻倒,火把熄灭半数,营内光线黯淡了许多,加上大家注意力都在西面上,居然没人注意到这支不太寻常的小队。
秦宴州摸到了粮仓边,他很谨慎,没有直接往内扔火盆,而是先往里看,待确认无误后,才高声喊:“不好,东边又遭敌袭!”
这话如同巨石投湖,许多人齐刷刷转头,真见东边丛林竟再次哗哗地动起来。
而秦宴州等人趁着这时,忙拾了火把和火盆对着粮仓里用力一掷。
“着火了!”
“谁放的火,坏了,军中有细作!”
秦宴州充耳不闻,继续点燃粮仓。
粮食遇水会发霉,因此粮仓内干燥得很,此刻火势很快就窜上去了。烈火汹涌,如同一条嚣张的长龙直冲九天。
秦宴州深深地看了眼冲天的烈焰,而后转身离开,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拽出一段,有几分火龙之姿。
第164章 给茸茸的礼物
吴冈县。
“守在常平道口等, 果真等来了徐州败军。父亲,儿子幸不辱命,那批逃亡的伏兵大半已伏诛!”秦祈年喘着粗气回来, 手里还拎着一个首级。
他浑身浴血,身上胄甲有许多地方都破了, 整个人仿佛从血潭里走过一遭,胄甲之内的衣裳更是成了暗红色,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旁人的。
虽然血淋淋的, 但激战以后的秦祈年没看出多少虚弱, 他反而亢奋极了。
亢奋的不止是他,还有大厅中的其他人。自斥候从江口东郊回来后, 所有人皆是这种摩拳擦掌、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将敌方尽数吞下的状况。
徐州撤兵是个幌子, 再联系到对方行进方向,他们不难猜出李立身的意图。
尤其已知悉司州军“偷偷”绕道到吴冈后面, 企图当“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里的黄雀,对方的意图更是呼之欲出——
真正的“黄雀”,不是司州军,而是李立身带领的徐州伏兵。
如果北地这边真信了李徐州和董宙决裂, 转而派兵摸到司州军之后, 企图来个背后刀,那结局只有一个:
被藏在更后面的徐州军和司州军伏兵合围,前后包抄。
不过那是已不会出现的假设。
众人看着秦祈年手上的脑袋,有人震声叫好,有人抚掌大笑, 也有人握拳虚击。
而那颗圆滚滚的首级,赫然属于李徐州,李立身。
“经此一战,被我方反包围的司州主力去了九分,徐州军倒有退路,逃了半数。剩下的姜豫州定然独木难支,我等取那奸相的项上人头指日可待矣!”
“虽说让不少徐州兵逃了去,但李立身已死,如今徐州军群龙无首,量他们在短时间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哈哈哈,董李二人既然喜欢结盟,那改日就将他们的首级都放在一块儿。”
崔升平笑道:“有道以一人之勇带动全军者,是为猛将;而以一人之谋引领全军者,是为智将。三公子智勇双全,实乃将门出虎子,完美承继君侯的英明神武。”
众人附和,“虎父无犬子,不外乎如此!”
纳兰治在这时插话,“此番也多得斥候队探得先机,不然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先前拿下的兖州说不准亦要拱手让出去。”
为何拱手相让?
自然是兵败,不得不撤离。
众人同样点头认可,“是啊,亏得二公子心细如发,否则今日开怀大笑的就是旁人了。”
秦邵宗目光扫过纳兰治和崔升平,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没说什么。
此时外面有脚步声匆匆来,但临近门前似碰见了什么,顿了顿。秦邵宗看向门口,正想让人进来,没等他说话,士卒阔步入内。
那是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正是与秦宴州一同前去探查的斥候。荀禾拱手激亢汇报,“君侯,徐州粮仓已烧毁!”
一语惊四座,众人哗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