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知道林二娘的忧虑,黛黎继续道:“你莫担心,这山河图不难,我说你来绣,能绣多少绣多少,到时我根据进度给你结工钱。就是有一点……”
“什么?”林二娘忙接话。
黛黎:“我得时刻关注山河图的进度,及时调整细枝末节,以免出错,大概得在贵寓落脚。”
这点林二娘倒没想到,她一时没做声,迎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住家里,怎么想都不踏实。
“哒。”桌上被放了一垒银钱。
“我不会白吃白住,这些全当房费和偶尔的餐食钱。”黛黎笑着又放了另一垒钱,“失了货品后,针线等物我也一并丢了,若你肯接下这个单子,这些全当针线款。对了,只有我一人入住贵寓,我兄长住传舍,不会来叨扰。”
林二娘目光落在桌上的钱上。
“这是我的传,我是良民,你可安心。”黛黎拿出一块木牌,她左手包扎着,拿传的是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着按住小竹牌边缘,恰好遮住了姓。
从坐在对面的林二娘的角度,她只看到了姓名那一栏有个单字的“黎”。
黛黎只是拿出来示意一下,没递给她,展示完后收好传。
“寒舍简陋,还望女郎莫要介意。”林二娘有些拘谨地说。
这是同意黛黎入住她家了。
黛黎弯起眼睛,将桌上的两垒银钱推过去,“合作愉快。我去传舍和兄长说声,顺便将行李带过来。”
离开林二娘家后,时间已到了巳时,黛黎抿唇思索半晌,去传舍拿回包裹,却带着东西出了城。
崭新的二层楼船乘风航行,船首于河面上划出一道道堆叠的“八”字,橙黄暖和的夕阳余晖洒于其上,泛起一层灿烂的碎金色。
经过六个时辰的航行,这艘从南康郡出发的楼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楼船靠岸,连接两端的长木板被架起。一众身强体壮的卫兵利落下船,他们穿着整理,神色冷漠,眼中有熠熠寒星,宛若藏着白刃的利芒。
日月津上营生的、载客的,暗处垂钓者见状无不侧目。
岸边的喧嚣仿佛随着他们的到来猝然冷却下来,待他们离开后才重新燃起。
“谁家的部曲啊,气势居然这般吓人?方才被那个浓眉壮汉眼睛一扫,竟叫我心底发寒。”
“难道是朱家的?听闻前几日他们在朱崖津遇到了水匪洗劫,吃了血亏,这会儿该不会寻了人来剿匪吧。”
“你傻啊,你看他们腰上的刀,全是同一规格,且刀鞘质地上佳,朱家哪有那等实力。”
“莫管莫招惹,反正不是冲着我来的。”
……
秦邵宗踩着闭城的时间点过了城关,入内后没立马寻人,而是去了一趟太平郡的郡守府。
太平郡的府君姓邓,单字一个拓,此人已到了花甲之年。
今朝有文件规定“大夫七十而致事”,意思是七十岁退休了。邓拓距离卸任还有几年,人越老越瑟缩,他近几年作风愈发温吞。
今晚和过去许多晚都一样,邓拓临窗而坐,一边用着夕食,一边赏着院中风拂桃花枝,悠闲自在。
“府君,有、有贵客登门!”家奴在此时匆忙赶来。
邓拓慢悠悠地咽下口中的牛肉,“这般慌张作甚,何人来访啊?”
“秦邵宗,是秦君侯……”
奴仆第一回 说得小声,邓拓只听见一个“秦”字,他花白的眉毛皱了皱。
秦?
郡里没有秦氏大户,不过北边的幽州和隔壁的并州倒有不少秦氏的根系。
秦氏中人来找他何事?
该不会路过行商,被朱崖津那批水匪劫了东西吧,这事可不好办……
“府君,是秦君侯来访,北地秦家那位族长。”奴仆提高了音量。
“啪嗒。”邓拓手中的玉箸掉落。
呆滞两息,邓拓迅速起身,饭也不吃了,急忙往外走,“秦君侯怎会来我这弹丸小地?管不了那般多了,你速速去一趟李府,去和吃酒的大公子说北地的秦君侯来了家中,让他立马回家作陪。”
邓拓走进正厅前猛地停住,先正衣冠,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哪怕官职远不如人,待会儿也不能太落于下乘,结果才迈开一步进入正厅,就顿觉腿软了。
会客的厅堂两侧各自站了十来个壮汉,他们着轻甲,配环首刀,戴着护臂的手臂鼓出肌肉流畅的弧度,而随着他从侧廊走出,这批士卒纷纷看过来。
邓拓白胡子抖了抖,他仿佛闻到了沙场上黄沙与鲜血糅合的气味。
正厅中唯有一人坐着,他身形伟岸,肩宽腿长,往那儿大马金刀一坐,仿佛带出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巍峨山岳,经年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厚重的威严。
此刻他闻声看了过来,棕眸肃冷,眼尾处的几缕细纹似乎化作了刀,不怒而威,叫人心底生寒。
邓拓心里那点疑惑消失得一干二净。
真是秦邵宗来了!
“事急从权冒昧登门,还望邓府君莫怪。”秦邵宗嘴上说着望人家莫怪,但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半点没要起身。
邓拓深深地弯腰揖了一大礼,“君侯英姿伟貌,气宇不凡,威名如雷贯耳,您大驾光临着实令寒舍蓬荜生辉,谈何‘怪’之一字。只是不知君侯为何事而来,倘若有卑职能帮得上忙之处,便是赴汤蹈火,卑职也再所不辞。”
秦邵宗虚扶起他,倒也没有换说法,“我近月收了个姬妾,此女甚得我意,日夜带在身侧颇为喜爱,不料她却是旁人的探子,卷了我一些机密趁我不备遁走。”
邓拓大惊失色,同时莫名不安:“君侯,此女如今莫不是藏身在太平郡中?”
“十之七八。”秦邵宗没一口咬定。
邓拓连忙道,“君侯您且安心,太平郡不算大,要寻一人不难。还请君侯描述下她的具体信息,卑职即刻派人去将她抓拿归案,再往大牢里一投,十八般刑罚通通用上,保证她不想招也乖乖招供。”
莫延云听得眉心直跳。
这邓府君难不成是老得不懂风情了?君侯先有“此女甚得我意”,后有“颇为喜爱”,他还敢十八般刑罚通通用上呢。
秦邵宗先描述了黛黎传上的信息,而后道,“她身高约七尺三,骨肉匀称,桃花眸,额上有朱砂痣。只是她孤身在外,定会做伪装,可往肤色深黑、面容丑陋的女郎之中去寻。”
说到最后,他语气加重了两分,“待抓到人我会亲自审,邓府君只管帮忙找便是,旁的不劳府君费心。”
邓拓后知后觉自己画蛇添足,他尴尬扯出笑,“君侯所言极是,她毕竟是您的人,如何处置您说了算。”
秦邵宗:“夜晚总需有歇脚之处,且先往郡中传舍走一遭。”
上令如火,下焉敢惰。
若将视觉从地上拉至半空,从高处俯瞰整个郡县,便能看到在黑沉沉的夜幕下,数队人马自郡守府出发,如长蛇般朝着郡中传舍蜿蜒行进。
传舍掌柜看着阔步进来的一众兵卒,大惊曰:“这、这是作甚?草民斗胆请问壮士小店有何不妥之处。”
为首兵卒:“莫惊慌,也无什大事,只寻个人罢了。把你们传舍近两日入住的旅客登记册拿出来。”
这样的一幕发生在不同的传舍里,结果大同小异,直到有一家传舍——
“黛黎?有有有,此女是下午来的,就在楼上左侧最角落的那间房间。”传舍掌柜忙道。
“老大,咱们赶紧去通知那位吧!”小卒迫不及待想邀功。
为首的兵长却多留了个心眼,又问掌柜,“此女相貌和身高如何?”
掌柜对此印象深刻,“她高七尺三,肤黑,貌丑无盐,身上还有股馊味儿。”
兵长心道稳了,条条都能对上,就是此女!遂,他吩咐底下人,“你们在此地守着前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我回去通知贵人。”
一刻钟不到,秦邵宗出现在了传舍门口。
传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掌柜和一众小佣全都哆哆嗦嗦地挤在柜台角落,像被迫从窝里拎出来的小鸡仔。
秦邵宗在路上已知黛黎在二楼,他进传舍后没看旁的一眼,直上楼上。
二层有士卒把守,所有旅客都待在房中不得出,秦邵宗一路走到最角落那间房间,抬手推门。
“咯滋”的一声,门开了。
灯芒霎时从内倾出,而与这道光亮一同出来的,还有一股比饭馊味更难闻的臭味。
给秦邵宗通风报信的兵长,被熏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见前方的高大男人身形稳如山,不由暗道了声佩服。
不愧是从尸首遍地的战场下来的,面对这等恶臭都能面不改色。
一声冷笑陡然响起。
兵长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从脚底攀上,隐约间好似看见丛林中暴怒的恶虎一爪子挠断了粗壮的树枝。
不,不是已找到了人吗?
贵人怎的还不高兴,难道不是这个……
房内,一个四十来岁、身形高挑的妇人惊恐地看着门外一众人,“你们是谁?”
她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襦裙,面皮发黑发皱,显然之前没过多少好日子。而先前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来自于角落的一堆衣裳,看起来刚换下不久,还没来得及清洗。
“传,谁给你的?”秦邵宗站在门口,没进去。
妇人见势不妙,哪敢不配合,“我捡的,在地上捡的。”
怕对方不相信,她又急忙补充说:“真是捡来的,就城北的郊外。我那时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了一个包裹,外面的布还挺旧的,但我想着看看也无妨嘛,说不定里面有好东西。结果真有好东西……”
包裹里面有一套衣裳,一张传,甚至还有些银钱,像极了有人粗心大意不慎遗失了。
她是流民,别无长物,都快饿死了哪还有什么路不拾遗的道理,肯定是先紧着自己的肚子,所以当即捡了包裹进城。
“君侯,难道是黛夫人遗失了传?”莫延云难以置信。
秦邵宗转身离开,“她手上有两张传,如若遗失包裹,不会只不见一份。不用再搜郡中传舍了,她必定不在。”
莫延云连忙跟上,“那该往何处寻?”
秦邵宗沉声道:“女闾倡门、布庄,以及和布庄有关的女郎的住处,凡是女郎多的地方都要查仔细些。”
莫延云颔首。
也是,黛夫人独自在外,若不住传舍,一定往女郎多的住处钻,毕竟那些地方相对安全。
秦邵宗:“另外,明日在郡中出榜,公示城中来了女贼,警示各家各户莫要大意收留外乡人,同时四方城门派人守着,严查每一个出城的女郎。”
跑?藏?
他倒要看看,她能跑到何处去,又能往何处藏!
待把这只狐狸揪着尾巴抓回来,他定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