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范天石被左右猛将护送出军帐后,在外面遭到了北地武将的拦截。眼见着前有狼后有虎,他干脆趁着秦邵宗还被拦在帐内,命人将军帐几个固定点的绳索给砍了。
到时候帐篷一塌,将其内之人罩住,多少能为他撤离争取些时间。
是的,范天石打算撤离。
别看此行他带了不少猛将与兵马,但打仗最忌无准备,更别说旁边还有个为虎作伥的青州,故而范天石在心知闹掰已成定局的那一刻,就打算先行撤退。
顶上偌大的军帐盖下来时,秦邵宗距离出口还有几步之遥。他迅速往前冲,同时曲肘高抬挡于前,支出少许空间后,把环首刀翻了个面,刀刃朝上,以环首刀挑起军帐。
北国的游牧民族多牛羊,军帐多以牛皮制;汉人的纺织业较为发达,军帐的材质多是布、帛、毡、革,前两者易被刀锋划破,后两者更结实些。
不巧,这顶帐为了防雨,用的是结实的双层牛皮。
秦邵宗最后是从边缘走出来的。
他方出来,迎面飞来一支冷箭。秦邵宗举刀将其挑飞,抬目看去,四周已然一片混乱,兖州的士卒以一敌二,不仅要扛北地的攻势,还要应付青州士兵。
“拿我长弓来。”秦邵宗扬声道。
亲卫跟随他多年,与他配合默契,早就取了重弓于一旁等候。
秦邵宗搭箭引弓,六石长弓被轻松拉开,男人长而有力的手指扣着虎筋弦,将它拉出几近满月的弧度。
前方不远,范天石已上马,正扬鞭急驰往西边去。
秦邵宗瞄准了他,但还不待他放出这一箭,范天石的身影被为他断后的一人以身遮盖。
秦邵宗动作稍顿,随即毫不犹豫将箭首往旁边偏,对准另一人。
深色的长指猝地松开。
“嗖——”
长箭携着劲风飞驰,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射中一人。而这一箭力道之大,竟将他身上的胄甲射了个对穿。
马上的范伯良身躯一震,被这道从后方袭来的巨力带得往前倾。他正要重新直起身,却惊觉浑身力气疯狂流失,仿佛胸口处开了一个堵不上的大窟窿。
他僵硬地低下头,只见半支冷箭从他胸膛前冒出,剧痛后知后觉的蜂拥而至。
再也握不住缰绳,范伯良一头栽下马,后面的马匹避让不及,将他踏成烂泥。
范天石听闻惊呼,心中莫名咯噔了下,他转头看,而这一眼叫他眼球充血,胆肝俱裂,“我儿!!”
“主公,不可停下。”后面的人见他想勒马,忙劝道:“大公子为您就义,您不可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啊!”
这逃跑也讲究一鼓作气,不然战不战、逃不逃的,只会损失更大。
不远处,秦邵宗听着那边骤然炸起的骚乱,心道那只长得和范天石有三四分相似的小鸡崽,果然是他儿子。
他满意地勾起唇,“有些话确实不能乱说,否则求神拜佛都捡不回一条命,你说是也不是?”
风将话音送远,可惜被询问者再也无法张口。
南宫雄先前在帐中更内里之处,如今才从蒙头的大帐中出来。他看着面前打成一团的三方士卒,又听远处范天石悲痛欲绝的“我儿”,感觉有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一颗心卷到高处,而后骤然将之抛落。
于是四分五裂,尘埃落定。
秦邵宗杀了范天石的儿子,好像杀的还是嫡长子,这等杀子之仇绝不可能轻轻放下。
破镜难圆,回不去了。
“你怎能如此行事?太冲动了。”南宫雄不满地看着秦邵宗,恨得牙痒痒,“还有,我们如今好歹是盟友,你做重要决定之前,能不能告知我一声!”
秦邵宗笑着拍拍他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这不是先前听你说对范天石那厮多有不满,加上我与他有恩怨,干脆一并解决了,不用谢。”
南宫雄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这厮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是解决吗?只杀他儿子而不杀他,分明是惹事!”
秦邵宗:“本来想射杀他的,但被挡了一下,没成。”
南宫雄不信,“你秦长庚铁了心想干之事,还有不成的?依我看,你是觉得直接在此地杀了他,传出去名声于你多有不利,毕竟犬芥奉范天石之命暗杀你一事还未传开。到时事发,比起暗杀一事,或许世人更关注你在三方结盟之际突然对兖州发难,还一举杀了范天石,就是于你声望百害而无一利。”
秦邵宗:“真不是。”
南宫雄一副“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的模样,“你如今杀了他嫡长子,他定与你不死不休。范天石此人心思诡谲如毒蛇,且他麾下的施无忌诡计多端,堪称毒士。此行若叫范天石回了兖州,如同放龙入海,纵虎归山,后患多不可计矣。”
秦邵宗笑道:“那该如何?”
南宫雄咬牙切齿,不用怀疑了,秦邵宗这厮肯定是故意的,“能如何?当然是去追,追上去杀了范天石。”
秦邵宗抚掌大笑,“英雄所见略同,南宫青州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看来能当盟友并非没有原因。”
南宫雄想骂脏话。
忽然,他眼底掠过一道幽光,拉住转身欲上马的秦邵宗:“我嫡女的婚事经你今日这一闹,算是彻底告吹了,你得赔我一个女婿。”
秦邵宗一顿,旋即用他之前的话堵他,“这再不追,那可真就放龙入海,纵虎归山,后患多不可计矣。南宫青州,如今正事要紧。”
南宫雄哪肯让他走,抓着赤蛟的缰绳,“你我麾下猛将如云,加起来多不可数,追击范天石一事交给他们即可。”
这边两位主将僵持不下,那边随着范天石的撤离,兖州军也且战且退,而北地与青州的将士一同追击。
大部队离开没多久,便有两匹流星快马一同回来禀报。
“君侯(南宫青州),兖州军撤出小平原进入华西长道以后,道旁两侧有伏兵阻隔。”
华西长道连接小平原与兖州,是通往西侧最大的官道之一。此道呈斜梯形,两侧稍高,与当初的桃花岭有异曲同工之妙。
南宫雄轻啧了声,“果然有后手,多半是那施无忌的手笔。”
天上这时飘来一阵乌云,整个苍穹霎时黑了下来,阴风阵阵,看着要下雨了。
“这夏日还真是孩子脸,多变得很。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罢了,鸣金收兵吧。”秦邵宗下令。
南宫雄看了眼天,也给副将下了收兵之令。
黛黎知晓秦邵宗今日去商议,他带走了除莫延云以外的所有高阶武将。她知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且府中耳目此时前所未有的少。
遂,她寻了个由头将念夏碧珀遣出府,并将儿子喊过来。
“妈妈,您找我?”秦宴州今日也是一身白袍。
他的肤色遗传了母亲的七分白皙,穿浅色衣裳时尤为温和雍容,仿佛尽数隔绝了过去所有的血腥和黑暗。
黛黎招手让他坐,“今日咱们母子俩好好聊聊。”
秦宴州在她对面坐下,“您想聊些什么?”
黛黎开门见山:“那日州州你说如果我想离开,你可以为我安排,当时我没来得及问,秦邵宗便来了。他离开后,我惊觉当时时机不对,所以没再与你说起。现在念夏她们出去了,秦邵宗也不在,咱们就说这事。”
不仅是时机不对,更是当时她从秦邵宗口中得知儿子当刺客、还差点被人削了脑袋。
怨毒和仇恨占据了她全副心神,一心想要弄死范天石,自然不会想离开。
但现在秦邵宗已出征,想来和兖州闹掰已成定局,趁着府中无旁人,她可以和儿子旧事重提。
秦宴州沉默了片刻后才说:“妈妈,您还记得那户最初救我的大户人家否?在我待在范府的第六个年头、也就是去年,我意外碰到他们了,那两位小公子还记得我,且我当时正好顺手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于是顺理成章的重新建立了联系。”
黛黎自然记得那大户人家。
秦邵宗根基深厚,如果这大户人家真的能帮的上忙,恐怕不是普通的大户。
“后来那一年里,你帮他们做事?”黛黎不由问。
秦邵宗不肯放她,带她离开一事定然不轻松,这绝对是件麻烦事。但州州却说可以安排,唯一的解释是他和那大户人家很大可能有利益牵扯。
秦宴州没有否认,“对,在后面的一年里,我有时候会帮他们办些事,算是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一来二去,和那两位少爷积攒了些交情。”
黛黎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疑从心起,“州州,既然你和他们有交情,有带我离开的能力,为什么你先前还继续留在范府呢?”
那天杀的范天石不把孤子当人看,州州在那里肯定过得很苦,不时得干刀尖舔血的活儿。拿上一回行刺来说,如果不是他反应快逃了去,绝对要丢了小命。
秦邵宗的势力比范天石的还大,毕竟后者只是一个州,而前者北边连片的几个州都是他的。
如果大户人家真有能耐,为何不帮州州从范家脱困呢?
秦宴州低头看案上的茶盏,“起初是我才和他们相认,不好麻烦他们,后来帮他们办了事,我想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本想着这次回去以后就脱离范家,但没想到在此地遇到了您……”
后面他没说,但黛黎知道儿子未尽之意。
遇到了她,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黛黎笑道:“后面都是要脱离范家,殊道同归而已。”
“对了,有件事要提前给您说。”他有些迟疑。
“什么?”黛黎问。
秦宴州语气里有明显的歉意:“龙骨水车不仅在北地传开,还如风一般吹到了各州。世人皆知此物是由一位黛姓的夫人将其从隐士手中带出,而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如果您的能力暴露于众,他们定然会压榨您,因此离开后,您怕是得改名换姓。”
不仅是龙骨水车,还有咸石。绝不能让他们知晓这些皆是出自于他母亲之手。
比起隐姓埋名,黛黎更在意另一件事,“州州,秦邵宗的势力如何,我想你也听说过。这大户人家真的信得过吗?会不会中途将我们卖了?”
万一对方中间反悔,觉得为了一个有点交情的友人得罪秦邵宗划不来,不想惹祸上身,于是将功赎罪的将他们卖给北地,那真是还不如按兵不动。
“不会。”秦宴州回答得非常迅速。
黛黎又问他,“这个大户人家姓什么,祖籍在哪,家中是当官的还是做些旁的买卖?”
秦宴州却说:“以后再告诉您。”
黛黎疑惑,“现在不能说吗?”
青年轻轻地喊了句“妈妈”,黛黎拿他没办法,“好吧,以后说就以后说。”
反正时间多的是,且早说与晚说,都改变不了那大户人家的家世,那就顺儿子意吧。
黛黎以为秦邵宗这一去要挺久的,没想到翌日她刚吃完早膳,就听闻外头有喧闹声。
再凝神一听,其中分明有一句“君侯归”,她不由愣住。
秦邵宗回来了?这战役这般快就结束了?不太对劲……
愣神没多久,黛黎听见了念夏和碧珀的见礼声。
黛黎下意识转头,只见身形伟岸的男人穿过洞门直朝她而来。
他身覆金甲,头戴饕餮金玟兜鍪,红底披风随着他的走动拂出劲烈的弧度,气势似尖刀、亦如山海,锐利厚重不可挡。
“您怎的……”话到嘴边,黛黎换成:“我是否该恭贺君侯此战凯旋?”
“并非不可。”秦邵宗拿出一物,往黛黎面前的案上扔,“给你带了个东西回来,想来夫人定然喜欢。”
黛黎低头看,那好像是个……冠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