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船的第七日,这艘船只靠岸了,但并非抵达目的地,只是派人下去采购物资。
待整装完,船只继续启程。
又一连走过了五天,也就是黛黎登船的十二日,船只终于靠岸了。而黛黎也从兖青二州的边界白日城,跨过了司兖边界,来到了司州甜水郡外的渡口。
“夫人,我们下船吧。”绣娘拿过一顶帷帽给黛黎戴上。
待从房中走出,黛黎看到了谛听。这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衣裳风格变了,不再飘飘欲仙,他头戴紫金朝阳冠,身着宝蓝色葫芦暗纹曲裾长袍,一副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哥做派。
而那张脸,也不是黛黎熟悉的脸。
猛地一看判若两人,不过仔细观察他的五官,能发现只是改动了少许。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如今他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一个是神棍,另一个是富家少爷。
“夫人不认得我了?”谛听笑道。
黛黎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不知怎的竟是激起一缕怪异思绪,只是不待她抓住,面前人又说:
“夫人多看几眼就习惯了。如今世道渐乱,行走在外,有备无患。”
黛黎回神,“你这话说的,怎的好似在外头得罪了许多人。”
谛听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世上有人奉我们为神明,敬之爱之;自然也有人厌我们如恶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小心驶得万年船,唯有好好活着,才能完成无生老母交付予我们的使命,将万民苍生救离水火中。”
黛黎走在他前面下了船,没让对方看到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行走在外,委屈夫人暂且当我家姐。你姓何,单字一个‘花’。你丧夫不久,膝下无子,遂回娘家投靠胞弟。”谛听说。
这话方落,他前面的女人忽地转过来朝他伸手,素白的掌心朝上。
谛听眉梢微扬。
“我的传呢?”他听她说。
黛黎理所当然,“既然是良民,也既然你能说出具体信息,总该有传吧,给我看看。”
谛听没动。
周围皆是以他为核心,他不动,绣娘等人自然不会动。
黛黎径自道:“在船上这小半个月,我确信你们比武安侯好相处。在未寻到我儿之前,在哪儿待不是待,你们是个不错的选择,待进了城,我送你们一份礼物。”
听到最后一句,谛听眸中有幽光划过,“夫人的礼物具体指的是什么?”
黛黎似笑非笑,“和北地的相近,却又不尽相同。如今已到了司州,秦长庚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此地。而我孤身一人,既无盘缠,也举目无亲,还不识路,离了你们又能到何处去?”
谛听侧头看向绣娘,后者会意,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小木牌递给黛黎。
黛黎接过看。
确实是“何花”,上面写了籍贯等信息,还刻了官印。和之前她从云蓉那里诓过来的那一份相差无几。
黛黎眼底蔓起浅浅的笑意,方才说是“看看”,但传到手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传塞进自己的袖袋里,这是完全不打算还回去。
谛听轻笑了声,对此并不意外。
他们从渡口下船,令黛黎惊讶的是,渡口早有马车在此等候。
上车,入城。
甜水郡的规模相较于一般的郡要小一些,但再小的地方,只要神通无边,都能造个金银窝出来。
比如,如今黛黎落脚的这座宅舍。
外表看起来很旧,面积也不大,甚至有些年久失修的破败,但里面别有洞天。并非金雕玉砌的狂放奢华,而是花了大心思装点的雅致。
亭台阁楼,端方有序,主院后直通后花园。园中怪石森然,奇花异卉争相怒放,又有引水为池,那池上还有玉锦鲤吐水成瀑,说上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黛黎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惊叹这青莲教厉害,又是楼船,又是马车,还有隐于市的宅舍。
就是不知晓这钱从何处来。
有可能是中下层。
信教的富商大笔的捐钱,囊中羞涩的布衣零零星星的捐,各尽所能,聚沙成塔,最后形成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沙海。
宅舍是中午入住的,进来还未满半个时辰,谛听就来找她了。
年轻的男人站在屋门前,斜斜射入内的日光被他挡了大半,他的脸有小半笼在阴影里不可见。
相比起秦邵宗久经沙场积攒出的威压沉沉,谛听更静,静水流深。
“夫人,我来拿礼物了。”他倒是直言不讳。
黛黎笑了笑,“你真是忧国忧民,那你定然会喜欢此物。”
谛听动作一顿。
她这话说的,难道……
“冯隐士是真实存在的,当初他托我带两样东西出去,龙骨水车是其一,这剩下的一样是则是曲辕犁。比起如今使用的、需两头牛同牵的直辕犁,此物轻巧许多,效率比之直辕犁高一倍不止,还能节省一牛之力。”黛黎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虽说这人面上有伪装,但可能尚年轻的缘故,他情绪做不到完全内敛。而此刻,黛黎分明看到他愣了下。
她心里乐开了花。
和能带来滔天财富的咸石相比,曲辕犁显然不值钱。首先,它和龙骨水车一样,属于那种说仿制就能仿制的,毫无技术性可言。其次,这东西是个农具。
这就注定了使用者和最直接的受益者,一定是最底层的佃农和自耕农。
如果青莲教靠教徒上供敛财,除非人人都牵头牛去耕地,否则这由直辕犁改进来的、直到唐代才会出现的曲辕犁,可起不到立竿见影的益处。
好吧,就算每个信徒都用曲辕犁,那起码也得一年后才有成效。
毕竟庄稼成长需要时间不是?
就在黛黎以为他会发怒时,面前的男人却笑道:“此物甚好,多谢夫人。”
黛黎扬眉,“真喜欢?”
“自然是。无生老母慈悲为怀,我青莲教亦以普渡苍生为己任,为天下百姓忧而忧,为天下百姓喜而喜。”
说到最后,谛听意有所指,“夫人,只是此路道阻且长,不仅顶上有乌云罩天,更有猛虎豺狼当道。若是一味循规蹈矩,必难成大事。为了往后的平等和自由,为了神魂日后登净土,所有付出都值得。你于救苍生有功,神明会保佑你。”
黛黎脸上调侃的笑容慢慢收敛起。
她忽然意识到,青莲教能屹立百年不倒,且做到信徒遍天下,并不简单,甚至能说很高明。
这个时代讲究君权神授,意思是神明赋予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利,君主是天命所归。
青莲教信奉无生老母,认为她才是创始者。而无生老母主张人人平等,追求往生净土,这相当于跳过了“君主”。
两方理念一定是相冲的,后者会挑战皇权与传统伦理,但肯定深受底层欢迎。
在没有充足物质下,大谈众生平等是妄念。因此不管是君权神授,还是青莲教的平等与极乐,刨开层层看本质,都用宗教为政治服务。
第71章 她和秦邵宗的账算不清
白日城作为险关后的城池, 不少商贾嫌那条入关的官道不够开阔,会直接走九戒津。
夏季多雨,这会儿天上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但雨水完全没浇灭九戒津一带船只的热情。
艄公在热情揽客, 想登船的行人试图谈价还价,便宜一两个铜板。
一道披着蓑衣的修长身影从驴车上利落跳下, 将车费抛给车夫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停靠在岸旁的船只去。
后方的另一架驴车里,有人立马跟上,也有艄公稍稍往这边张望, 不动声色地挪了船。
清晨的渡口人不少, 秦宴州目光一扫,根据船头方向锁定了一批往西行的船只, 而后随便挑了一艘少人的上。
“去金麟津,即刻启程。”秦宴州不问价钱, 直接丢了个钱袋过去。
那艄公接过沉甸甸的钱袋,顿时喜笑颜开, 也不接其他客人了, 殷勤地请他上船。
船只开动。
这艘船往西行,它开动的同时,后面有几艘船也一同离岸。
司州,甜水郡。
“听说了吗, 无生老母不忍看到咱们农民受苦, 遂降下神谕,赐了一件神物给神使。”
“听说了听说了,那物与直辕犁相似,但比之直辕犁要省劲许多。听闻只需一牛之力就能拉动辕犁,这省下的一头牛可以耕别的地。”
“教里发了通告, 召集信徒初一去庙里参拜谢恩。”
“必须谢恩的,家里的母鸡刚好下了一窝蛋,初一那日把鸡卵拿过去。”
“鸡卵不行啊,先前教中发过告示,物品在上界不流通,只接受银钱。你去把鸡卵卖了换钱,再捐钱孝敬。对了,我儿的聘礼攒了不少,反正他后年才娶妻,我先拿他的聘礼孝敬无生老母。”
“教里不是说捐助表心意一事量力而行吗?你真要动你儿聘礼?”
“我是他爹,怎的动不得?到时候再攒回来就是。”
……
黛黎站在街道边,听着经过的两人低声说,若有所思。
青莲教用“天降神谕”的手段将曲辕犁宣传出去,这是她没想到的。而不得不说,能让教徒遍布五湖四海的青莲教,其内确实有不少头脑灵活之人。
曲辕犁带来不了银钱,但经这么一宣扬,可以带来声望,进一步吸纳底层的布衣。
且听他们说,初一召集信徒去庙里参拜?那到时候庙中,除了信徒以外,估计她们口中的“神使”也会在场。
“夫人?”一旁的绣娘道。
黛黎回神,直接问她,“我方才听闻初一有典礼,你们到时是否会参与?”
绣娘颔首,“会去主持,夫人有兴趣?”
一划电光划过黛黎脑中,紧接着,一个大胆的计划如同半埋于水底里的浮木,一只无形的手将掩埋的部分抽出。
于是,浮木猝地往上,最后“噗”的一声探出水面。
“以前没见过,确实很感兴趣。”黛黎听到了自己疯狂加速的心跳声,“初一那日,我能否随你们一同去寺里?”
绣娘点头,“初一前一日出发了。到时府中无人,本就是要带夫人同往的。”
黛黎笑着说了声期待。